那小厮确也没料到这骄气纵横的女捕头居然肯开声认错,反而致谢,而且还那么温婉美艳,也呆上了一呆,铁手马上就问了他一句话:“你刚才说使你上火发脾气的事,咱不懂得喝这崩大碗、也不懂得饮酒,这只是其中一件,另外的呢?”
他笑笑又补充道:“要是崔三哥也在这儿就好了,要论饮酒,他可在行呢,不像我们,只装样子,难怪你生气。”
“崔三哥”当然就是“四大名捕”中的老三“追命”崔略商,他游戏人间,酒量过人,无论鲸吞牛饮,细品浅尝,都颇精专,四大名捕里,惟独追命擅饮海量。
小欠听铁手问了,就冷冷地说:“自然还有看不过眼的事。”
陈风也觉得这小厮太得寸进尺了:“你又看不顺眼啥事?”
他转向麻三斤指了指,道:“你该向他学习才是。”
小欠冷然反问:“跟他学?学什么?”
陈风道:“像麻三哥,他就海量得很,不是喝酒,而是能容能忍。你没听说过吗?大肚能容天下事,就这样子,人才活得好过、开心、如意。”
小欠冷笑道:“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么?我看大肚皮只是吃饱了撑着,容饭容酒容水容吃下去的没消化的要排出去的粪便,不是能容人容事。你能容又怎么样?世上有的是不能容你的人。你能容人人不容你,那有什么意思?人家可不要你容!尽说这些好听的、不实际的、自欺欺人而听似颇有境界的话来干啥?又不能当吃的花的,只无趣无聊而已!”
铁手笑笑道:“小兄弟啰嗦倒不少。”
小欠气焰稍敛:“今天是说多了。”
铁手仍然追问:“却不知咱们刚才又让小兄弟你看不顺眼啥事?”
小欠反问:“你们刚刚不是说我啰嗦太多了吗?”
铁手道:“那是跟你说笑了,就算说真的,难道小兄弟便生气了?”
小欠道:“生气?我这回一上来就发火,且嫌这嫌那,确是嚣张啰嗦,只要是实在话,我确是这种人,我就是硬受实抵了也不会动气。只不过,我今儿冒火的却正是为了这个。”
铁手道:“小兄弟,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小欠道:“你们不是要抓拿要犯孙青霞吗?”
铁手道:“是。”
麻三斤冷笑了一下,插口道:“却给你听去了。”
陈风尘则抢先道:“小欠,你别惹事上身,这案子可仍在办,听进去了也不要说出来,不然有你好受的。”
钦手立即表示了异议:“我倒要听听他的意见。”
小欠横了陈、麻二人一眼,冷冷地道:“我就是看不顺眼你们这个。”
麻三斤愕然道:“这个?哪个?”
小欠激动地道:“你们光说不练!只骂不抓!在这里只聊天喝酒看瀑布,孙青霞就会自涧里冒出来送死么!天下焉有此荒唐事!”
麻、陈二人又习惯性地面面相觑。
铁手试探着问:“小哥儿跟孙青霞也有仇?”
小欠仍气虎虎地答:“是。”
铁手又进一步:“仇可深?”小欠道:“仇深似海。”铁手道:“怨结何因?”小欠道:“要我今天沦落成为此地的一个小厮,就是拜姓孙的所赐!他杀了我爹爹,又杀了我哥哥,我家就剩下了我。要是我爹和我哥在,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铁手说道:“他杀了令尊和令兄?敢问他们高姓大名。”
小欠摇头。
麻三斤嗤啦一笑:“怎么了?不肯说。”
“不。”铁手更正,“他是不愿说。”
然后他再补充道:“他在未击倒他的对手、为他父兄报仇之前,不愿道出他父兄的姓名。”
龙舌兰忽道:“对!有志气!雪了耻、报了仇、杀了孙青霞才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去!”
小欠望了龙舌兰和铁手一眼。
那眼神很奇特。
既似是感激,又似是委屈,又似是针锋相对那一点绽放的星花寒梦。
然后他继续说下去,带着寂寞与不平,以及愤慨:“可以这样说:没有他,就没有我,至少,就没有今天的我!”
铁手偏了偏头:“所以你恨他?”
小欠道:“所以我一听人提起他,就禁不住要说骂人的话。想食其肉、啖其骨的人何其多,但偏是真的找他动手算账的人几乎一成也没有,遇上了些死不了的也是夹着尾巴走!”
铁手即问:“你见过他?”
小欠道:“见过。”
铁手道:“他没杀你?”
小欠道:“那时我还年少。”
铁手道:“他不杀小孩?”
小欠道:“他从不杀无还手之力的人。”
铁手道:“你那时不会武功?”
小欠冷哂,讥诮地道:“也许他故意要留下我来找他报仇。”
麻三斤道:“他疯了么?斩草不除根,怕没后患么?!”
小欠一句话顶了过去:“有些人,偏要留下一些大敌活在世上,才能使他奋发,才可让他胜完再胜,更上层楼!”
“好!对了!”龙舌兰一口干尽碗中酒,又“吧登”一声咬破了碗角。
“有志气,就跟我龙舌兰一样!”
小欠瞪了她一眼。
眼神仍冷。
像冰瀑。
如寒潭。
冷冽、寒傲,且深不可测。
铁手的兴趣仍在小欠身上,这时候,他就是个十分专业的捕快了。
“你见过他,他是什么样子的?”
小欠这次反问:“他的长相如何,你们不知,却怎么抓他?”
铁手含笑向陈风和麻三斤看了一眼,惭道:“我的资料是不够清楚,原以为在这儿接应的人会提供多一些……”
麻三斤有点赧然地道:“我只知道他一定会去‘东南王府’里或‘应奉局’中杀朱勔兄弟,同时也探听到他剑法上的一些破绽和弱点。”
陈风也惭愧地说:“我是负责接待四方八面赶来诛杀孙青霞的侠客,其中‘一线王’查叫天、‘风林火山’马龙、菩萨和尚烦恼大师、詹通通、余乐乐这些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先后到了。他们口里和情报中的孙青霞,都有不同,有的说他凄厉若猛兽,有的说他娟好如美妇。相同的只有年约三十余岁,人高剑长,好色如命,杀手无情,如此而已。”
铁手点点头道:“这也合理。自他十三岁时一出道就格杀‘快手剑’宋光束和‘快剑手’徐光速师兄弟以来,几乎每一年都有一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死于他剑下,直至去年死的是‘子母离魂索’何花冠,今年败死于他剑下的是‘万里长空”孙擎雷和‘铁胆厉心’孙棘牙兄弟,算来已有十六七载……这样他今年也该三十余岁了吧?恐怕也差不远了。”
小欠冷笑道:“就凭这些就能逮着孙青霞?三十多岁,高个子,只要他不拔出剑来,这样的人这县里就有三万个!可笑的是,居然还能探悉他剑法上的弊病!要有这样的人,怎么不先把这淫贼恶煞一剑杀了?还用得着告诉他人传出去领了他的功勋?”
陈风住气,摇了摇头,道:“小欠,你还年轻,比较激情……要知道一个人是做不来所有的大事的。”
小欠冷声道:“杀孙青霞只不过是剪除个恶人魔头,算不上是天大的事!”
麻三斤把脸一沉,道:“小兄弟,别把话说满了,虽说我也没真的跟姓孙的会上过,但我总有对付他的方法,不是光凭一张口、一腔热血,光怨责人就可以敷衍过去的;你父兄都死于孙青霞之手,这教训还不够大吗?”
小欠忽然沉了脸。
忽而,就在这顷刻间,铁手发现了一件事:这里只有四个人的呼吸声。
尽管涧声很喧闹,归鸦呱、暮猴噪,但在铁手耳里,对众人的呼吸仍明晰可辨。
但惟独突然少了一人之呼吸。
小欠!
敢情他是憋住了气!
沉住了气。
所以铁手忙打个圆场笑道:“咱们大家都是一同对付孙一剑的人,不如好好的……”
话未说完,小欠已说了一句话:“剑。”
铁手和在场的人都没听清楚。
“嗯?什么?”
小欠又说了一次。
只一个字的一句:“剑。”
铁手愕了一愕:“你要剑?”
小欠道:“是。”
龙舌兰道:“好,我有!”
皓腕一翻,已自怀里掣出一把剑来,哧的一声,剑出鞘,剑身翠色,剑气侵人。
那是一把宝珠镶锷的翠玉小剑。
一把非常锋利的怀剑。
龙舌兰显得有点愤慨,叱了一声:“接好了!”
玉腕一振,铁手正要喝止,但见青龙乍探,翠玉小剑已投给了小欠。
小欠一伸手,接住。
这回是麻三斤打了个哈哈笑道:“小兄弟用不着太认真——”
话未说完,小欠已出了剑。剑光才一瞬。青光骤闪。剑过处,剑风才陡起。惊雷响千秋。
麻三斤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大家的表情也凝住了。剑也凝住了。显然都没想到这大脾气的小青年说出剑便出剑,而且是真的出了剑。
不是向麻三斤出剑。
而是一剑刺向:瀑布!
一剑刺向瀑布,然后停住。
剑稳。
手稳。
瀑布水花四溅。
冲力甚巨。
尽管这只是偌大五道飞瀑中一道分支中微末的溅泉,但冲激力依然不小,剑一刺入湍流里,水流便淹遮了剑身。
但翠色依然浸透流泉。
握剑的手和剑都稳如磐石。
然后剑慢慢收回,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地收回。
这时,大家才发现了一件事:冷瀑流泉,洒落在剑尖上,收回来的剑,却结成了一层绿色的薄冰。
这一剑,并没有刺人。
也没有伤人。
但已足够造成震吓:这一剑,竟把飞瀑急湍中的冷水,凝在剑上,结成了冰!
这已不止是剑法!
而是剑功!
一种极冷冽、寒悚、杀气迫人的剑气!居然在这样一个乡野少年手里随意使了出来!——如果这一剑是刺向麻三斤,他可避得了?众人都不知道。
冰冻的火
要是这一剑是刺向自己,可避得过去?
麻三斤也不知道。
只是,他在想到这点的时候,喉头间不禁爆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悚然。
这是一种把水结成了冰的剑法。
这是一种把快速与锋利结合的力量。
冰——
在剑。
冷——
在心。
这一剑竟有如此之大之巨之可怖可畏的力量!
刺出了这一剑之后的小欠,这样问麻三斤:“你能找出我这一剑的缺点吗?”
麻三斤脸上淌汗。
少年再问:“我这一剑有破绽吗?”
汗流入麻三斤的衣襟内,麻三斤肥紧的颈肉颤抖了一下,丰满滚圆的喉核上下滚了一滚。
陈心欠三问:“你接得下我这一剑吗?”
麻三斤摇首,神色木然。
小欠又道:“你连我这一剑都接不下,可是,这一剑我还没完全练成。这是我父教我哥,我哥教我的剑法。但我哥死了,爹也死了,他们都是孙青霞杀的——你说:你能觑出孙一剑的剑法上的漏洞!嗯?”
麻三斤神色惨然。
陈风这下才定过神来,舔了舔干唇。他这时才明白,为何铁手一上来便有“折褥下交”,难怪会对这个火爆脾气的小厮这般有礼了。
他试探地问:“你父亲是‘冷剑先师’叶瑞气?”
小欠还没回答,铁手已道:“叶瑞气虽名满江湖,却膝下无儿。”
陈风眯着满眼皮子的刀痕,又揣测道:“还是‘九九神剑’毕逢辰?”
小欠冷笑:“毕逢辰的剑法可有我这般冷?”
这回是麻三斤说:“令尊是‘飞花神剑’何太韧还是‘追命一剑’余大畏?”
铁手道:“何太韧太年轻,还不致有二十余岁的儿子。”
龙舌兰接道:“余大畏剑法不高,没有这样剑术高超的儿子。”
麻三斤仍不死心:“那你哥哥是‘挂剑还情’金小钟抑或是‘寒心寒剑’梁然?”
看来,他已恢复了神志。
好像也回复了镇定。
而且还恢复得好快。
这回连小欠也改换了个眼色去看他,不过答案仍是否定的:“金小钟的父亲可不会武功。梁然?不是在三年前死于孙青霞手里的那个吗?他的老爸也不会剑法。”
铁手赞叹道:“不过,小兄弟的确练得一手好剑法!却不知这般绝世的剑法,孙青霞如何能取胜?”
小欠迟疑一下,正要说话,忽听那一台客人喧嚷了起来。陈风紧张道:“什么事?”小欠道:“没事,是我久没端菜送酒过去罢了。”果然听得几声干咳,那温老头子应着声忙着在店内喊:“小欠,小欠,别只顾服侍这台子的爷们,忘了那台子的客官了!”
小欠应了一声,向铁手等人道:“我去去就来。”
说着,快步回到店里,不一会儿便见他抹台搬凳、送菜提壶地去服侍其他两台子原有的客人还有一桌新来的客人去了。
小欠才一离开,陈风扪髯道:“可惜可惜。”
龙舌兰饶有兴味地问:“可惜什么?”
陈风又展现着满脸风刀霜剑:“可惜。他有绝艺在身,也气傲凌人,可惜就不学好,窝在这里,怎不可惜?”
麻三斤也道:“他就是太骄慢、火气大,所以才致窝在这里,也没啥好可惜的了。”
龙舌兰沉沉地道:“我倒觉得他很有意思。”
“有意思?”麻三斤哂道,“我看是龙姑娘对他有意思罢了!”
龙舌兰也不理他语音中讥讽之意,自顾自地道:“他说得很有意思。咱们老是纸上谈兵,却是如何捉拿孙青霞?总得要直捣黄龙,那才是本领功夫。”
麻三斤当然不服气,铁手却岔开了话题,肃然向陈风问道:“你刚才说,查叫天已来了这里?”
麻三斤却还是忍不住把他的忿懑宣之以口,不理铁手的问话,只悻悻地说:“他才是纸上谈兵。咱们说什么也真刀真枪、明枪明火地抓
过要犯办过大贼,他呢?连个小厮也没当好,尽是开罪客人。”
龙舌兰在暮色中沉住气看他,尽管在浓郁的暮色里这女子的五官神色令人看不清楚,但麻三斤还是可以感觉得到那明艳照人的眼色在凝视着他,而这女子的艳色无论明暗都不减其香艳、不改其绝色。
此际,麻三斤不觉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