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1月,父亲把我送到扬州的大姐家。
父亲对我说:“你十岁了,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你弟才八岁,妹妹们更小,日子过不下去了,你去大姐处读书,减轻家里负担,把饭留给弟妹们吃,不然在一起都会饿死的。”父亲这么一说,我感到自己离家的意义很大,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于是高高兴兴跟着父亲去了扬州。临分手前,父亲还带我去了瘦西湖。
扬州的大姐在扬州人民医院工作,“三反、五反”开始了,她参加了“打虎队”。“打虎队”打的不是虎,而是人,是那时的私营企业工厂商店的老板,查他们的账,叫他们交代偷税漏税、卖假货次品的罪行,大姐“打虎”很积极。积极到后来还检举了我们的父亲。
姐夫是一位小学校长。他从来不和我讲话,早出晚归,我很少见到他。
父亲叫大姐供我读书,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却让我跟着大妈干杂活。一大早我就起身去灶间烧火、扫地,成了她家的小佣人。大妈五十多岁,小脚,每天在灶间做饭炒菜,我帮她将柴草朝炉膛里塞。灶里的火灭了,我用嘴对着空心竹管吹,烟熏火燎得满脸都是炉灰、眼泪。
大姐、大姐夫、外甥从来不让我和大妈上桌吃饭。
我坐在灶间的小木板凳上问大妈:“我们吃什么呢?”她指指挂在灶间烟熏得乌黑的屋顶木梁上的竹淘箩,对我说:“等他们吃好后,我们就吃昨天剩下的冷饭。用开水泡一泡,别浪费粮食!”
冬天,冷饭结了冰,我的心里也结着一层厚厚的冰。
晚上我和大妈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屋子里睡觉,我睡的小木床垫的是稻草,盖着一条旧被子;姐姐、姐夫、外甥睡在客厅的东屋,那里有电灯,有书桌,有梳妆台。
大姐家的房子很古老,高墙深院。走出住房,就是很大的天井,出了圆形的大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假山、水池,有许多树木、楼台亭阁,景色很美。闲时,我在院子里独自玩耍,在冷僻的假山脚下,蹲在水池边,拣拾着色彩花纹奇异的雨花石,琢磨着雨花石上的花纹,千奇百怪地想着雨花石是怎么形成的。
这里的人谁也不理我,我开始感受到一种孤独的滋味,我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孩子。我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听着树上的鸟鸣,对着假山大叫,有时,忍不住躲在假山背后偷偷地哭……但我记起父亲的话:“回家,没饭吃,一家人挤在一起,都会饿死的,你在大姐家呆着,家里可以负担轻一些,你也尽了孝心,对弟妹也尽了爱心。”想到这里,我揩干脸上的泪水,又在院子里玩起石子,打起鸟,或者伏在水池边,观察水中的游鱼。
但我心中也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话:“祥骅,你去那儿呆个时期吧!妈舍不得你的,妈会来扬州接你的!”我时时望着高墙深院的天空,指望着母亲来接我回上海。
1951年夏末的一天,母亲突然来了。
那天,大姐第一次让我和母亲与他们同桌吃饭,我夹菜时,大姐的儿子用他的筷子打我的筷子,我连忙把伸出的筷子缩了回去,埋着头吃起白饭来。母亲观察到我在这儿的处境,再一打听连学校也没让我进,心疼得哭了。她说:“我们回家吧,就是饿死也要在一起啊!”
就这样,我在扬州住了几个月,又随母亲回到上海,和父母弟妹在一起了。
父母马上给我联系读书的事。
这时我已经十岁了,我原在永乐小学读过一年级,由于家里生活艰难,经常辍学。全日制小学招生已满,只能到三牌楼路小学读夜校,插入三年级。
父亲成天忙着维持生活,我们从工人茶园的盆汤间,搬上老虎灶后的小阁楼住,楼梯下堆满了烧老虎灶的木屑和龙糠。老虎灶后屁股的“尾巴”紧贴(烟囱)着我们睡觉的阁楼,这里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弥漫着烟雾和水汽,屋顶不停地往下滴水,我家床上的棉被总是湿的。
1952年12月,一个下大雪的日子,小妹出生了,取名雪凝。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对贫困的家庭来说真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