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12月6日,父亲保外就医,户口由淮南窑厂迁入西姚家弄三十四弄十一号。派出所里来了一位警察对母亲说:“你可以找个保人,把孔福堂保出来。”但是所有的亲戚都怕牵连,没有一个人肯担保,最后还是我家阁楼下的老娘舅,一位靠剃头过日子的邻居,愿意做父亲的保人,他拿出户口簿陪母亲去了派出所。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来到福佑路老城隍庙派出所门口接我们的父亲。父亲出来了,手提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棉花胎,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大衣的背后有用红色油漆写的两个大字“劳改”。父亲个子高大,看上去身体还好,看到他,母亲一声不吭,弟弟也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一头扑到爸爸的怀里,嘴里喊着:“爸爸,你回来了!爸爸,你回来了!”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我回来了,回来了,不要哭,不要哭,这是在外面。”
第二天,父亲刮了胡子,理了发,穿了一件还没卖掉的马裤呢中山装,跑到茶馆店里去。满座的茶客中,有不少是老茶客,父亲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看到我父亲回来了,也很友好。这里是一个底层社会,对政治不甚关心。
父亲的保外就医是不容易的。
父亲被捕后,母亲听到一种传言:“这女人的老公是上饶集中营的国民党宪兵营长……”母亲非常害怕,父亲从来没在上饶集中营干过事,她知道那是关押共产党杀害共产党的监狱,如果孔福堂被这样定案的话,他就没命了。母亲连夜写信,一封寄给陈毅市长,一封寄给毛主席。
她在信中写道:“人民政府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我用自己的脑袋担保孔福堂,孔福堂是到过上饶,但他原来在南京宪兵第八团当中尉书记,后来调到江西广丰,担任团部书记,他不在上饶集中营,他没有血债。”不久,她收到了回执。父亲回来后,感谢母亲说:“瑞凤,你救了我一条命!你的信他们收到了,还再一次复审我了。”
父亲回来后,母亲一心想着要把寄养在乡下的小妹重新要回来。小妹去的这家人家,当时没有孩子,他们待小妹还可以。但不久,他们生了自己的女儿后,就开始讨厌小妹,对她很不好。
1957年上半年,母亲凑到了一笔钱,到了溧水县的汤村,小妹就寄养在这个村里的一户人家。听说上海来人要孩子,这家人把小妹藏了起来,他们坚决不肯把小妹还给我们。母亲去一趟扑了个空。
没有接到小妹,母亲的精神病越发严重。看到母亲精神失常,外婆说服大姨,由她拿出五十元钱给母亲,1957年下半年,母亲托人又一次去溧水汤村。
看到母亲态度那么坚决,又给了他们一笔钱,他们把小妹还给了母亲。
小妹回来后,一家人围着她抱头痛哭。
可是母亲仍然怀疑自己的孩子给换掉了,整天在家发疯地哭。弟弟对母亲说:“妈,我可以肯定没有换掉,小妹送到乡下前,我一直带她,我知道她背上有一颗黑痣,可以作证!”
弟弟当着母亲的面,把小妹背部的衣服翻开,果真如他所说,这才解了母亲的疑问。母亲把小妹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夺走似的,心疼地问这问那,小妹告诉妈妈,她整天在乡下院子里看管鸡鸭,鸡鸭进家里拉屎,她就要挨打。小妹说,有一次门外来了一个女人,喊她的名字,养母一把把她拉到里屋,说:“喊你名字的人是个疯女人,你不要出去,不要发出声音!”
母亲哭了,孩子们聚全在身边,她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