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2月的一天,法院按现行反革命罪判我三年刑,罪行主要是攻击“三面红旗”。当天中午我又进了提篮桥监狱。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那天凌晨,我和一大批犯人从上海市监狱押解到安徽白茅岭监狱。
1967年1月,我刑满释放继续留在劳改农场改造。外间风传红卫兵烧书,古今中外的许多书都成了禁书,只许看马恩列斯毛林的书,报纸电台天天宣传要彻底批判封、资、修、大、洋、古。
我实在有点搞不懂,这样一来,岂不是全盘否定历史遗产了吗?毛主席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 对此当作何解?
为什么眼前的一切全变了呢?我困惑了。
1967年3月,我又调到杨村中队劳改。
因为没书看,我心里不踏实。一天,我在《人民日报》上发现北京有一个邮购书店。
我想,秦始皇焚书坑儒,但对医书、农书、占卜书、植物书,还是不烧的,我估计《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书是买不到了,也许还可以买几本古代的医书。
我把身边仅有的两元钱寄往北京邮购书店,定购了一部中医理论书籍,叫《黄帝内经素问》。这已经是1967年4月的事了。北京早经过红卫兵的冲击,看来在此时此刻,此书是难买到的。
谁知不久,邮购书店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办事人从北京给我寄来了这本书,只花了一元七角,余下的钱换成邮票夹在书里寄还给我,见到此书,我很高兴,这是一本先秦的医学书,语言文字都是古文,我感叹地想:“现在要看也就只能看这本医学书了。”
在监狱里我曾学过中医,我知道从这本书里可以学到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可以提高阅读先秦古籍的水平,也可以学到古代的中医理论。
没想到小组里的“密探”很快就把我买书的事报告了王队长。
王队长把我喊去:“现在已经打倒帝王将相,你怎么还在看‘皇帝’的书呀?”
我向他解释:这个“黄”是“黄帝”的“黄“,不是“皇帝”的
“皇”,它是一本医学书。
他说:“我不管你什么医学书不医学书,你交给我,我替你保管。”
《黄帝内经素问》被没收了。
我想,大概只有最新出版的供赤脚医生用的医书不在没收之列吧。
于是,我又买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只要下雨不出工呆在室内时,我就坐在床边琢磨这本书。
果然,王队长不再来没收这本书了,这本书给了我不少医学知识。
1967年9月,我从上海带来一批书。又有人汇报我躲在蚊帐里看书。王队长把我喊去审问:“你带来什么书?”
我说:“带来《列宁选集》。”
他说:“还有什么书?”
我说:“有陈伯达的几本书。”
他说:“你拿来,统统由我们保存。”
我说:“陈伯达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顾问。”
他说:“这个我不管,你还有什么书?”
我说:“还有陈毅的几本书。”
他说:“都拿来,还有吗?”
“还有《裴多斐的诗选》《海涅的诗选》。”
他不耐烦地说:“全拿出来,由我们保管!”
我说:“你怎么能全收掉呢?海涅是马克思的朋友。”
“我管你什么马克思不马克思。”
这些书被农场干部统统没收了。不可思议的是,他把我的《列宁选集》四大卷也收了去,大约过了两周又重新发还给我。一直到这位王队长调走,在我离开杨村中队时,我乘机大胆提出要求,才从一位有点文化的中队长那里要回了《黄帝内经素问》。
1970年初,我被调到凌笪分场。
那年春天,我回上海买了《马恩选集》四大卷,从此在我的床头上,不仅有《列宁选集》,还添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
文革初期,阶级斗争最剧烈的时期,我是在放马场和杨村度过的,特别是杨村的王队长,我几乎被他折磨成精神病患者,他总把我当成最危险的敌人,好像随时要抓我去枪毙。
1970年春,我被调到凌笪分场六队,这里地多人少,生产第一。队长不是总搞阶级斗争了,但这里的劳动很苦,时间很长。我想,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再苦也是可以的,除了劳动外,我开始有了“比较正常”的读书生活。
平时,在大田劳动时,我口袋里总揣着书,一叫休息,我就“放下扁担,坐地读书。”
1971年上半年,毛主席的指示下达了:
“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这时,全国都在批判“天才论”。丁队长在队里作报告时说:“到底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创造历史?”我感到很奇怪,毛主席是天才,已经讲了许多年了,这已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普通常识,怎么忽然要批“天才论”了呢?报上也在不指名地批判马列主义骗子,这是指谁呢?我不清楚。
大概在这时,中央又提出读马列的六本书,我把这六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为什么在这时提出读这六本书,我也不明白。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陈伯达出事了。
这时,我学习了《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共产主义原理》,我又看了《列宁选集》一至四卷中的很多文章,还看了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还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至四卷。
我身边还有苏联哲学研究所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康斯坦丁诺夫写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纲要》,还有一本上、下两册《世界历史》。我还认真看了《法国大革命史》和《澳大利亚简史》。
在六队,劳动越累,我看《资本论》就越仔细,体会也越深,感想也越多。
我尤其喜欢看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在此书的扉页上,我抄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我用滚滚的热泪,拥抱着你,你是我心中战胜黑暗的旗帜!”
我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它的题目是:《历史的逻辑》。
后来我带到上海,被母亲烧掉了。
我说:“这是我学习的心得体会,将来要看的。”
母亲回答我:“你过去就是因为写东西才犯罪的,现在还写什么?你不要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