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良先生告诉我,《文汇报》总编对我的问题很关心,《解放日报》内参也发了我的文章,两个月过去了,问题还没解决。
1983年2月的一天,我在家躺在床上,我已经跑得精疲力尽。忽然间有人敲门,我从床上爬起来,把门打开,看见有一位瘦瘦的中年人,背着一个包,很客气地问我:“孔祥骅同志是不是住这儿?”
我说:“我就是孔祥骅。”
他说:“我是《文汇报》的记者,我姓张,叫张冠华。”
我一听心里很激动,没想到《文汇报》记者亲自上门关心我的落实政策问题。
张老师看了看周围,七平方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天花板上吊着一只竹篮子,里面只有一碗咸菜,桌上放着一钢精锅冷饭,还堆着从古籍出版社拿来的校对稿件。
我紧紧地握着张冠华的手,像吐苦水一样把我的情况倒了出来。
张老师动情地对我说:“孔祥骅同志,我作为一个同龄人,对你在经受了那么多年曲折之后,至今平反政策还不能兑现表示同情,我们一定帮助你。”
我说:“张老师,像我这种情况不只我一个,如果你们把我这件事作一次报道,可以起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使党的平反冤假错案的政策能够一竿子插到底。”
张冠华说:“我还要到法院、劳动局、市人事局去,你放心,我凭着一个记者的良心,为你做一点事情。你安心坚持一个时期,万万不要想不通。”
于是我继续跑工作。
一次我到劳动局去,劳动局的一位同志告诉我:“打听下来,华东师大图书馆还缺编,你去了解一下。”我将这情况写了封信告诉朱先生,朱先生给了我一份回信:
祥骅兄:
二十日来示已经收到,勿念。师大图书馆方面吩咐吴格打听,星期日未遇人,昨天来谈及情况如下:一、由里弄介绍;二、临时工每日工资一元,交通费、伙食费自理;三、星期日及放假日停工,不发工资;问题在于临时工很难转为正式工。当然经过一段工作时期以后,如能由市负责人出面,事情可以得到圆满解决。事实上这个估计必须考虑进去,否则临时工的待遇,实在太菲薄。关于此事,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有意一试,最好及早到师大联系。可以到图书馆找馆员吴格,由他陪同去看图书馆负责同志。
专此奉闻,即祈考虑,顺祝健康!
东润
一九八三年一月廿五日
信中提到的吴格是朱先生的孙女婿,他当时在华东师大图书馆古籍部工作。那天,我穿了件黑色的呢料中山装,一双皮鞋,到华东师大图书馆见他,他马上把我带到图书馆支部办公室,我看到一位老太太,花白的头发,看上去有六十多岁。
吴格对我说:“这是我们图书馆的支部书记陈希仑老师。”我向陈老师深深地鞠了个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陈老师问起我的情况,我说:“我有二十年的曲折生活,后来考过两次研究生。”陈先生看着我说:“你写个简历给我们。”她说话很和气:“你回去,我们会通知你的。”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华东师大,吴格对我说:“孔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老师对你的印象很好。”
我在简历中写了自己的名字、年龄,曾在什么地方因为什么问题而判刑,在农场经过多少年的坎坷生活,在艰难困苦中,又曾读过“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二十四史”等书籍。
写好简历,我走出门后,就意识到自己为求职而言过其实,我对吴格讲:“我写简历写得太夸张了。经、史、子、集。经是《十三经》,史是《史记》,子是诸子百家,这几个方面读了点还可说,至于集部,中国自古到今不知有多少集,我太吹牛了。”
吴格说:“为了工作,何必多考虑。”吴格不见怪,还说:“我介绍你见见冷馆长。”
我见了冷福志馆长,吴格告诉我:“冷馆长很爱才的。”
1983年2月25日,吴格寄给我一封信:
祥骅学兄:
别来无恙!来师大工作事,日前已经馆方与南市区劳动局商妥。接信后可于三月一日始至师大上班。唯具体工作,不能如原先所约,须待馆方酌情安排。新春伊始,愿此为吾兄时来运转之发端。匆此奉闻,并祝佳好!
吴格
二月廿五日夜
在我去见陈老师时,她是说要我去古籍部整理古籍,和吴格在一起。
1983年3月,我进华东师大图书馆,干临时工。图书馆每天八点开馆,而我每天七点就到,我在流通组借书处插卡片,组长黄秀文老师给我出主意:“你已经四十岁了,你还是要跑,问题不解决,一直做临时工不行的。”
我一下班继续跑,除了去中学代课,还在为古籍出版社搞校对,还要继续跑《文汇报》馆,跑市人事局。
陈希仑老师对我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如果你没有得到市里批示,我们很难安排,华东师大的编制要通过人事局进来,你还要继续努力。”
我还去过上海师院古籍所,见到了覃英老师。她说:“你要到我们这里来搞古籍整理是可以的,但你要参加考试。”
考试过后两星期,我问了覃英的儿子考试结果怎样。
他说:“可以,你的古籍标点考了九十七分,我们这里正在考虑。”
我说:“如果你们要我,我就去你们那里,因为我在华东师大是临时工。”
他说:“尽管打了九十七分,但还有几个老先生没看,要他们看了再考虑。”
过了几天,上海师院古籍所的一位女同志还来华东师大图书馆了解我的情况。
临走时她对馆里其他人说:“我看孔祥骅这个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如果一旦通知他转为正式工作,他可能会大病一场。”
四五月份时,陈希仑老师告诉我:“你写个简历,我想将你转正。”
我当即完成自己的简历,她在人事处,夸我写的简历没有一个多余的字。在我最困难时,陈希仑老师对我很同情,给我很大的帮助。
不久,人事处通知我检查身体。当我走进医务室时,我的心跳加快,生怕身体出问题误了大事。放射科的女医生姓朱,是插队回沪的,她一面透视我的肺部,一面对我说:“你吃了二十年官司,实在看不出,我遇到的所有平反的人,都是半死不活的,像你这样身体强壮的人倒是难得。”
我说:“朱医生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外表,说不定我是有病的,如透视出来有病的话,请你尽量照顾照顾,让我过关,否则我这一辈子永远是苦难了,我已经四十多岁了。”
她说:“没问题,你肺绝对好。”她给我盖了一个公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医务室空腹抽血。
结果验下来,一切都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