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天了,闻茹从早上起来就没有说话,心里一种说不出的煎熬。
孙秀莲问她:“你提审过几次了?”
“记不得了。”闻茹哪有心思管这个,她最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回家,“你们不是都说我能回家吗?咋还不放我呀?”
“三十七天之内不批捕,你就回了。”李红霞说。
“今天就是第三十七天,我咋还没回呢?”闻茹知道自己问的都是废话,但也忍不住要叨叨一下。
王丽娜说:“今天晚上七点半批捕,你不要急。”
“乌鸦嘴,你不会说我今天晚上回家?”闻茹不高兴地说。
“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回不了家的。”王丽娜说得很肯定。
“为什么?”闻茹不服气地问。
“要回早回了,还等到今天?把你弄进来了,哪会这么轻易再把你放出去,你当看守所是你家菜园子?我就是第三十七天的晚上七点半批捕的,我有经验。”
闻茹很郁闷。进来整整三十七天了,外面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还是在自己提审的时候赵警官告诉了一点儿关于儿子的消息,到现在也断了音讯,她现在也怀疑赵警官说的关于儿子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因为,他说过的很多话都没有兑现,诸如:“过几天就放你回家”“不会移交检察院”“你什么事儿都没有”……没有一句话实现过,所以,闻茹听得都麻木了,她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唯一的一点儿希望就是今天了,要是不批捕就能回家。
但是从早上开始,闻茹心里就空落落的,没有一种要回家的感觉,她一向第六感觉都是很准的,但这次她没有好的预兆。她前后想了一阵也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既然能把她们关一个多月,那就表示事情已经很严重了,怎么能轻易放她们走呢?闻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多月来,天天念叨的信心、勇气,以及坦然、从容等这些词,现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唯有烦恼与忐忑不安还牢牢地占据着她的灵魂。
大家都默默地干着活,谁都没有心思谈自己的案子,只有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搅得人心烦。突然,钥匙的声响由远及近,闻茹的心激动起来。她这几天对这种声音尤其敏感,队长在办公室动一下钥匙,她都能听见。
“听,队长过来了。”李红霞也听见了,她提醒大家,“好像是冲我们04来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侧耳细听。
“就是,闻姐,过来了。”马文华也很激动。
“嘘。”刘平制止道,“听听。”
真的是队长过来了,也真的是在04监室门口停下了,当闻茹期待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冯婉在门外叫道:“‘傻姑’不诉,收拾东西回家。”
“咋是‘傻姑’呀?队长,还有谁呀?”马文华着急地问。
冯婉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傻姑’一个人,你还想要谁?”
“闻茹。”马文华说,“冯队,她今天第三十七天了,咋还没有消息?”
“没到时间吧。”冯婉安慰道,“别急,会有消息的。”
“傻姑”听见自己回家,高兴得咧开嘴笑了起来,但手里还没闲着,仍然坐在那里干活。
“还傻坐着干啥,回家听见没有?”刘平拍了“傻姑”一巴掌。
“听见了,等我把手里的活干完,不急,下午四点还有到我们家的车,开车的司机是我们村的人,我不给钱,他能带我回去。”“傻姑”的心里有数得很。
“呵,连这都算好了,谁说你傻?”大家打趣道。
“我不傻,我妈妈说我最聪明了,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尽占便宜,他要一块,我就给他九毛,他要九毛我就给他八毛,我从不吃亏。”“傻姑”得意地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李红霞问:“那人家要九块八毛七,你给人家多少?”
“我……”“傻姑”傻眼了,呆呆地站着琢磨起来。
大家又笑,冯婉也笑了起来,催促道:“快收拾东西,还要做手续哩,回去好好琢磨,再不要偷人家的东西了。”
“傻姑”点点头,收拾完自己的东西,随着冯婉走出监室,在走出监室的一刹那,“傻姑”突然回转身叫道:“嗨,我算出来了,我给他十块九毛八!十块九毛八!嘻嘻……”
“十块九毛八?哈哈……”大家都乐了。
“‘傻姑’真的不傻,聪明,你回去做生意,准能赚大钱。”
大家都笑得不得了,只有闻茹笑不出来,她郁闷地走到门口,歪着头目送“傻姑”离去,直到看不见了才又回来闷头干活。一会儿,向青走了过来,到04门口问闻茹:“你今天第三十七天了?”
“是。”闻茹今天情绪非常低落,不想多说话。
向青也看出了闻茹的焦躁,安慰道:“别急,晚点儿会有结果的,这是最后羁押期限,不能超过今天晚上十二点,没事儿就会放你回家的。不过你也要有思想准备,万一回不了,那就进一步接受调查,你也不要想不开。”
闻茹口是心非地说:“不会的,我有思想准备,向队你放心吧。”
又聊了一会儿,向青安顿好了才离开。
“记者今天受老煎熬了。”李红霞打趣闻茹道。
“只要回不去,人人都有这一天的,没事儿,过了今天就好了。”刘平说。
孙敏问:“你的同案让你什么都不要说,你说了吗?”
闻茹说:“没有什么说不说的,人家问的话不由得我不说,都是工作上的事儿,又没有别的。”
孙敏说:“那你签字的事儿你承认是你签的吗?”
“承认了。”闻茹说,“本来就是我签的,我能睁眼说瞎话吗?”
孙敏把手里的活放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说:“你现在还不明白说瞎话的好处,这里可不是正直的地方。”
闻茹烦心地说:“不要说了,我心里烦得很。”
刘平接着说:“就是,瞎说什么?屁用都没有,都快干活,明天就要交任务,早早完成才是正经事儿。”刘平又安慰闻茹说,“你也不要烦了,生死就在今天,肯定会有消息的,耐心等着就行了。”
中午午睡是马文华和孙敏的班,闻茹躺在床上半点儿睡意都没有,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她翻身起来,示意马文华上床睡觉,她来值班。马文华让孙敏去睡,因为她自己的活还没有干完,她想多干点儿活。孙敏本来就不想值班,有人顶替她干活,她去睡觉,哪还有不愿意的。她乐呵呵地洗手上床,不到两分钟就睡着了。可是,不到五分钟,冯队长就来喊闻茹提审,孙敏又被叫了起来。
“是提审吗?”闻茹还抱着一点儿希望。
“是,提审。”冯队长说。
“唉,肯定批捕了,现在叫下去就是接通知书的。”大家都被吵醒了,议论道。
闻茹沮丧到了极点,说实话,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法?连这个都没有搞清楚就被逮捕坐牢,实在是太冤了。不去肯定是不行的,闻茹连手都没洗就走了出去。
到了楼下,闻茹见到了马晓萍和另外两个与自己一起进来的同事,奇怪的是,楼下还有五六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也和她们站在一起。过了一会儿,赵警官和四个穿警服的人过来了,他们谁也不说话,而是给闻茹她们每个人发了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数字,让每个人都把数字举到胸前,然后就给她们拍照。闻茹明白了,这就是电视上常演的让受害人来认嫌疑犯的招术,只不过电视上是让嫌疑犯站在一个空房子里,对着一块别人能看见你,而你不能看见别人的高级玻璃,让受害人站在那块犹如阴阳相隔的玻璃后面指认。自己现在就成了那个站在空房子里的人,只是缺少高级玻璃,不得不站在高墙院子里的阳光下拍照。
可是,受害人是谁呢?
照完照片就被带回了监室,大家都围拢来关心地问:“批捕了吗?”
“没有。”
“干啥去了?”
“拿个号码拍了个照。”
“那就是决定留还是放!”
“爱放不放,我无所谓。”闻茹突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他不放我,还能把我弄死在这里?到啥时候不还是要放吗?管他妈的。”闻茹的话刚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自己也学会骂人了?居然骂出口的时候还那么自然,那么顺口,这就是“近墨者黑”的诠释吗?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闻茹心里面那种被毁坏的气恼激得她想大喊大叫一番,她觉得自己前半辈子都是白活了,争面子、争地位、争权力、争财产……什么都争,戴着假面具,说着违心的话,迎合别人的喜好,整天忙忙碌碌,到头来都是为人家作嫁衣裳。平日里迎来送往的都是达官显贵,说着大话,唱着高调,胸脯拍得山响,牛皮吹得过河。如今自己落难了,没有一个人来过问自己的事儿,连一张卫生纸都没有人来给,报纸、网络上把自己炒得面目全非,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为什么人都这么现实?人与动物的区别就是语言功能,而人优于动物的地方也是语言功能,可人最恶劣的地方还是语言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是人惯用的伎俩,当今这一伎俩用两个最时髦的字代替了,那就是“炒作”,炒作能让一个人成佛上天,也能使一个人变鬼入地。说你好的时候,不好也好;说你不好的时候,好也不好。
“妈妈的,我就不信我会死在这里!”闻茹抹去眼泪,从心里迸发出一句粗话,心里畅快了许多。
孙秀莲说:“你还没有批捕,还有希望。”
闻茹说:“没有希望了,我有感觉,他们来拍照就是认签字的人,字是我签的,能有回家的希望吗?我已经作好了准备,不就是坐牢吗,无所谓,我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心里很坦然。”闻茹自己安慰着自己,可是她的心里却还是万分希望事情有转机,能早日回家与儿子团聚。
真如王丽娜所料,晚上七点半,一张“逮捕通知书”送到了闻茹的手中,闻茹彻底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