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
现代文明的进程使文化的多元生态丰富着人类的精神需要， 一些文化的坚守者在不同的立场言说着不同的价值取向。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现代艺术铺天盖地地渗入“寓言式”的生活之后，文化的分野必然以自己的法则改造着人类的经验世界。精英与大众、城市与乡村、中心与边缘等在智识阶层催生着对话、对抗、对立的状态。这一系列现象同样在当代诗歌的发展流变中产生着重要的作用。 我们每个参与当下诗歌的写作者，无一例外地在飘渺的诗歌江湖发出自己的声音。生存的边缘与文化的边缘基本上是等同的概念，但总有一些生命的书写者以美的代价换取世界的良心，马占祥不可选择地加入到这一行列当中。 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者，以自然原在的姿态，用他的文字为我们这个世界写下了心灵的宣言。
一
对于一个诗人身份的确认并不妨碍对他作品的认知，但这并不是传统的“文如其人”的精神反对。 事实上，传统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往往是多余的。 在马占祥的文字里，这个世界的灿烂与丰富在我心灵的砝码上越来越重。先给大家做一简要的交代———回族的、西部的、干旱带的马占祥滋润地生活在诗歌的雨水里，他全部的智慧来自他生活的那块土壤，天才般地把伊斯兰文化、儒家文化、西方文化的露珠藏于心中，不经意当中，会有让人十分惊讶的诗篇向别人叫板。我不想说马占祥是什么什么代言人，这些话太空，太大，太容易让一个人犯错误，也太容易让别人误解。 但同样和我说着“俩伊俩罕，应拉拉乎”的马占祥对诗歌的认知和思索，对朋友的热情和坦荡，对艺术的热爱和浸淫，这样的人写不出好诗你就会觉得很奇怪。 马占祥是在同心的清真大寺——中国的十大清真寺之一——的脚下长大的，他从小听着老辈的古今、花儿、民谣混到了现在。 加上他又学的是中文，水到渠成地与诗歌结了缘。我没有见过他早期的作品，就像我现在羞于把练笔阶段的文字拿出一样。但马占祥在大学期间就很有名了。一个同心的回族男孩，一个写诗的同心男孩，赢取了多少同龄人的羡慕和尊重，这一下就不可收拾，命里注定地写到现在。阅读东西方文学史，那些让人刻骨铭心的大作家、大诗人总是有宗教背景的，这样的人可以举出很多很多。 我读马占祥的作品，发现他的每一首诗都有虔诚、敬畏感，甚至可以说是圣徒式的写作：“这是不可言说： 一条河的两岸/能埋藏多少枯骨一条河将身子/弯下去 巨大的弧度像鞭子抽打/大地 这切肤之痛……//一岁一枯荣的野草呀 即使你遍布两岸/翅膀似的柔叶又能将黄河抬得多高。 ”（《黄河岸》）按照目前文学界的分类，马占祥属于70后诗人了，他的写作和20世纪80年代的回族诗人的作品形成了明显的区别———不再把《古兰经》的术语撕成条，张贴在流淌的诗句里。 这首诗终极的美在当下优秀的诗作中十分显眼地突围出来，在当代回族诗歌的方阵里醒目地矗立，这是他体验的结果、参悟的结果、独立的结果。
二
海德格尔在论述荷尔德林诗歌时说，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 马占祥从同心出发，方圆不出百里，勾勒着纯粹而朴素的心灵世界。 就像福克纳抒写邮票般大小的小镇一样，马占祥以宁夏地理为精神背景，梦呓般地为这个世界写下庄重而肃穆的一笔。
半个城———同心县———马占祥的诗歌商标。
当一些写作者极力要抹去自己生存的地域性时，马占祥不无自豪地拥抱了那个历史上的半个城，现实中的同心县。 他在那里生活，又在那里思考，凝结出一行行带有同心标签的文字面世，打通了他与世界对话的渠道。 系列组诗《半个城：纪实或叙述》《半个城：回乡纪实》等经典般的抒情让龟裂的同心大地绿意昂然；组诗《我在宁夏南部山区作诗》使沉默的生命开始言说。不可否认，马占祥无疑是西部诗歌大军中的一员猛将，他承接了西部诗歌旷远与辽阔的精神本质，又剔除了西部诗歌中标志性的累赘，俯身于生命大地的根部，贴着地面向前飞翔。因为有了马占祥，西部诗歌的座标上注下同心；也因为有了马占祥，狂热的诗歌写作者不敢轻易写下同心。 你要相信，那里是马占祥的自留地，他闭着眼，会指出《周家河湾村》《庙儿岭》《张家井》的方向。
三
和占祥相识已多年有余，成了换命的兄弟，我长他几岁，所以兄弟占祥处处维护着老大哥的尊严。比如对杨梓，对老米……宁夏诗人和全国各地的诗人一样都是酒神巴格斯的孩子，见面聚会，不少了酒精的催化。占祥在酒桌上，谈诗不写诗，恰恰相反，我们共同的朋友，诗人老米说诗不谈诗，我是既不谈诗，也不写诗，这种伟大的场面维系到现在，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活一天，战斗会维持一天。
马占祥尽职尽责地上班，下班，养活老婆孩子，写下一首首老婆孩子不读的诗歌，悄悄地敲到电脑上，寄给某家刊物，发表了，收到微薄的稿费，扔到抽屉里。 说不上哪一天，某个来到同心的诗人对占祥说，我在《诗刊》呀，《星星》呀读到你的诗，写得真好……占祥嘴上会谦虚，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于是，在同心的某个餐厅的角落， 吆三喝四的一群同心文人陪着客人又大醉一回。
马占祥是中国诗人到宁夏的一个中转站，南来北往，东游西逛的真诗人伪诗人，地上的地下的，知识的民间的，纸媒的网络的，一股脑儿地在同心谈天说地，论长道短，开心自在地过几天神仙日子。
四
马占祥诗歌在骨子里是抒情的，这与他传统的养分是分不开的。比如波斯诗人萨迪的《真境花园》、阿拉伯经典《一千零一夜》、唐诗宋诗以及穆旦、昌耀、海子……的影响，我们往往会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源渊。 事实上，对“抒情的放逐”是诗歌史上的一场闹剧，他们选择了真，而丢失的美，就像猴子掰苞谷一样。占祥粘稠的血质，亟需抒情来稀释，一如杨丽萍的舞蹈，所有的元素离不开抒情的本质。当矫揉造作的伪抒情垃圾般地拥向诗歌舞台时，马占祥为我们奉献出这样的作品：
被高原抬起的/一个村落（《石塘岭》）
一个人在春末放下锄头走了/一无声息（《一个人的故事》）
没有阳光和花朵相约的消息/人们找开窗/听见峁上的民歌/
一山高过一山（《五月》）
久违的大雁再一次列队 它们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 就
像安眠的人在夜晚/用梦的灯盏将天空的星火一一点燃（《密集的雨水》）
原上草打坐在山冈上 风从头顶淌下来/把春天的色彩涂了一地（《原上草》）
马占祥的这些作品在现代诗的序列里无疑是优秀的，既有传统的旋律，又有现代的节奏，语言克制、简约，在意象转换的背后，散发出生命的底色和原在的味道。
我更愿意阅读马占祥那些写人的诗，这在占祥的诗歌写作中十分重要。“画鬼容易画人难”，这些写人的诗篇，充分证明了占祥的人生经验和诗学修养已趋于成熟， 他整体性的开掘，让人性的光芒再一次得到升华。
县文联主席马啸 一个黑肤色的/小个子人上山去野营/看地球上的风景/过程很简单（《县文联主席马啸上山去野营》）六月酷热 那个被杨辉称作爷爷的人走了/在六月许诺了自己的名字 合上眼睛/他仅仅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多么简单（《参加杨辉爷爷的葬礼》）
2003年， 徐耀成如一片叶子从邮政大楼上的/顶层飘下来。 五层楼的高度依次是/小臂 锁子骨 脸颊 髋骨和腰椎（《逐步理解徐耀成的内心》）
我愿意写下一个回族少女： 干净 纯粹/略带些忧伤 就像我的亲姊妹/带着中亚血统（《阿依莎》）
占祥大多的诗短小精悍，抛弃了多余的词汇。但也有《宁夏以南：写给高原的诗》这样浑莽的作品，粗砺、奔放的特质使占祥的诗有着别样的色彩：
姐姐会抚摸我的皴裂的脸颊。 在宁夏以南，高原上/众多的脸颊红红地皴裂着，那不是内心的/伤口
五
马占祥安静地在宁夏的一个叫半个城的小县城里右手写诗，左手写着散文随笔，他不谈主义和思想，没有扯起吓人的大旗装神弄鬼，他普通得如一个羊皮贩子，一个叫卖洋芋的人。他是国家公务员，他和那些工薪阶层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他的头上有了诗人的桂冠。 他不拯救人类，也不需要别人来拯救他，唯一需要拯救的是他苍凉而博大的内心。
在梦中 谁和谁逐渐靠近 凭借着
相互的体温等待天边爆响一瞬
夜翼下的花朵依旧是花朵 夜翼下的刺槐
依旧高举的手掌撑着想像中的那一部分———《在夜晚》
马占祥幸福地拥有着一个诗人应该拥有的一切。 比如孤独、敏锐、豪情……同时又丧失早已丧失的东西，比如政治家、商人所拥有的美女，歌星、演员、球星所拥有的“粉丝”……不要再唱那首叫《梦回唐朝》的摇滚，不要怀念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人的幸福，我只想说，兄弟，守住自己就拥有了全部。一个蘸着孤独夜露写下的诗，流下的必将是幸福的泪水。马占祥是幸福的。
2009年8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