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州,有一个名望颇深的大户,那便是程家。程家人丁一向兴旺,只是到了这一世,老大程怀钧迟迟没有子嗣,其他兄弟早儿女成群了,程夫人只有拜神求签,求观音老母赐给自己一个最出色的儿子。后来果真有了,粉桩玉琢的,谁见了都会打心眼里喜欢——那便是程倚天。
程倚天胎里带病,庙里和尚建议程夫人为小公子拜一个替身,意思代替小公子受这一辈子不可避免要受的罪。程家夫妇并不是刻薄的人,但爱子心切,还是遵照大师父指示寻了一个。这个人便是雷冲——当时他还是一个似乎很落魄的人——程夫人替小公子拜了此人做义父,其后小公子的病果然好了。
数年之后,小公子会跑会跳,程家夫妇却意外暴病身亡。程怀钧名下的财产引起同族兄弟的争夺,雷冲做主,除了黄山里一座庄园,其余统统归还程氏祖宗。程怀钧的老母程老夫人健在,财产如何处置由她去打理。雷冲则独自带了小倚天离开岳州。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小倚天已经十四岁。他和殷十三在江夏的这个小庄园里往来二十招,突然叫:“三招内必定败你!”左手突然勾起,右掌外翻,殷十三正愣神,他底下右腿已然弹出。
殷十三着实吃惊,再看对方第二招连绵而来,却是左爪跟进,小手臂连转三个半圆,一条腿绷直了,照准自己小腹猛踢。起落架势更是同自己如出一辙。前一招叫“采叶登云”,这招叫“别有乾坤”,两招连成一气。假如师徒互相喂招,殷十三当以“飞指点金”破解,即用一只手的中指去点对方小腿穴道,同时身体往另一侧偏。程倚天出的是右腿,殷十三自然而然便偏往他的左边,不料恰恰中计。程倚天右腿毫无警兆向内一曲,左腿弹出,可可儿飞在殷十三肩头,“蓬”的一下,殷十三向旁边跌出。
程倚天人如一只小苍鹰,飘然退在台阶上,双手一拱,既恭敬又不失得意道:“承让!”殷十三顿是把鼻子气歪了。
“好小子!”殷十三从原地跳起来。采叶登云、别有乾坤手脚并用,每一招必然手在脚前,虽然偏让时自己的肩头是空门,但是这小子使过左腿立刻启用右腿,显然事先有意练过多次。
殷十三双手一缩,“刷刷!”手背上两副钢爪弹出,“说!你什么时候偷学的十三爷的武功?”双爪翻飞,顷刻间攻出八招。程倚天叫道:“我没有偷学。”殷十三骂:“放屁,你又不是娘胎里带来,你娘也不是十三爷的武功,怎么你就会了?”程倚天道:“我跟你现学的。”说着从缠斗圈里跳出来,把他刚刚使过的几招一一使出。殷十三正大喊:“放屁、放屁……”说到第三个“放”时,程倚天招式猛然一变,曲起的两个指头可可儿敲在他手腕上,殷十三“啊哟”把手爪缩回,那个“屁”在嘴头上溜了一圈,硬生生吞了回去,连连跳出几步,已然惊呆。
萧三郎见状仰面大笑,看着程倚天道:“来来来,我打一掌你接来试试。”手掌一挥,手心碧绿异香扑出。
杜伯扬看他脸色突变,知道他要使月圆梦缺,不由为小家伙捏上一把汗。但程倚天却欣然伸出手掌,脸上毫无惧色。萧三郎暗暗冷笑,心里打下注意:只要打死这个小子,立刻和杜大哥、十三兄弟杀出庄。这里不比当时在奇花谷那会儿,小小别庄又有谁有哪个能耐阻拦他毒手萧三郎?
在场人等各怀心思,便等半空中两只手掌碰在一起。
屋子里突然有人咳嗽一声,仿佛是某种讯息传来,凝立不动的程倚天立刻挥掌而上。“砰!”一记闷响,两个人脸色顿时急剧变化。
原本,萧三郎体内毒质泄出后,突然泛青脸色应该变浅,而程倚天授他毒掌,脸色反而转青。但令人诧异的是,萧三郎掌力挥出,立刻感觉一股奇强无比的热力将所有毒质一起挡回来,而真力却不知道宣泄到何方,空落落犹如石沉大海,带有撤手,手掌又被粘住。刚刚转淡的脸色变得绿油油,非常可怖。程倚天的体内却似窜起一阴一阳两股力,脸色忽青忽红,转换自然煞是奇特。
僵持了半盏茶功夫,屋子里传来一声道:“罢手了吧!”一物飞出,正击在二人手掌相交之处。萧三郎顿感吸力减退,急忙脱手,不料程倚天掌力逼近,而听一阵风过,脚旁边的青板地硬生生裂出一条纹来。
杜伯扬、殷十三一起惊呼。
屋子里那人叫道:“天儿,休得无礼,有请各位叔叔进来。”
殷十三大声道:“有什么诡计出来使,我们不进你那里去。”便听屋子里那人笑道:“殷铁爪生的好谨慎的心思。”眼前突然一清,一个儒雅的中年人缓步而出。
这人好温和的相貌,三绺长冉飘洒, 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头戴纶巾身穿青袍,一身极清爽的儒生打扮。
程倚天叫:“义父。”
冷无常上前介绍:“这位就是中原大侠。”
杜伯扬、萧三郎和殷十三各自警惕。
雷冲走下台阶道:“幸会,在下雷冲,小儿得罪之处容老夫先赔不是。”说罢对程倚天道:“将你那雪莲丹取三丸来给这位萧叔叔服用。”萧三郎忙道:“不用,雷大侠太客气了。”雷冲微笑道:“区区薄礼,萧三爷何用这么客气?”一旁程倚天从腰带上解下白玉小葫芦,倒出三粒通体雪白、但表面泛着淡黄光彩的药丸,一阵清香,正是药中圣物雪莲丹。萧三郎明白此药的贵重之处,连忙双手接过连连称谢。那白玉小葫芦被程倚天重新收回腰间,雷冲道:“三位这下可以随同老夫进去了吧?”
杜伯扬适才盯着那白玉小葫芦看,程倚天往腰上系时,葫芦腰那儿果然有两个字被他看见:陆铭。杜伯扬唏嘘:“果然是巧夺天工的手笔,雷大侠父子和陆成龙、陆成锋两兄弟原来交好?”
雷冲笑道:“杜大当家说的乃是我家里两个书童。”
杜伯扬倒吸口凉气,“那——雪莲丹……”雷冲微笑:“乃花房里佣人吴振无事为小儿炼制。”殷十三立即叫道:“吴振?”萧三郎接:“莫不是……”雷冲哈哈大笑:“正是人称‘无病不医’的吴不医。”众人一起惊呆。
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纷纷站不住,抱拳道:“贵庄人才荟萃,我等无知,打扰!”说罢便要告辞。
雷冲慌忙拦道:“且慢。我正有一事和三位商量。三位本事不在我义子程倚天之下,逸庄四大法王之位恭候大驾。”
殷十三“哈”一声叫出来,萧三郎愠道:“和这小子?”杜伯扬也有些变色,“雷大侠莫非看低我们兄弟,令郎虽然不错,终究黄口小儿。”
雷冲仰天长笑,抓住杜伯扬的手往厅上走,“来来来,我带杜兄看一样物事。”手挽手走入屋子。途中杜伯扬将手一振,对方一股无比柔和的力量立刻挡过来,雷冲和他相视而笑,杜伯扬低声道:“佩服。”萧三郎、殷十三紧跟在后面,程倚天一旁跟随,冷无常站在门口,五个人纷纷来到一幅巨大的中堂下。
那中堂占去整整大半个墙壁,四边镏金,工笔艺术,绘的是“苍穹猛虎啸寒松”。雷冲命人揭去,一幅清风明月的卷轴露出,上绘一人,依松而立,长剑映月衣袂当风,说不出的飘逸,说不出的潇洒,更有那说不尽的迷茫、谴倦、空落和忧伤,这样矛盾、复杂的结合,让人忍不住心中大动,一霎那情不自禁心情无比沉重起来。
雷冲掀动卷轴左下角一个木把手,“喀拉!”一个暗门弹开,送出一个打磨得无比光滑的梨木板。殷十三第一个叫起来,只见那上面放着一尊雕刻得无比精细的人像,一尺来长,眉目如丝恍若真人,腰间佩剑,上刻八个芝麻大小篆字:千古圣人、第一神剑!
“这……”除雷冲外,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和传说中紫金剑神一模一样的小人伫立在那里,腰背挺直神情肃穆,显然不是作假,那被玄门亲孙押送的又是怎么回事?
雷冲指着卷轴上那人对杜伯扬道:“杜兄,你知道这是谁吗?”
杜伯扬看着他,脑海里念头百转。双方对峙许久,萧三郎才冷笑代为回答:“雷大侠不用再倒卖关子,这人是天魔沈放飞,你供着他,让咱们兄弟来为你卖命。”雷冲叹了一声,道:“萧兄误会了,我建逸庄,江湖上的确从此要多风雨。可是绝非为了争名夺势,你们看——”说罢五指去抚卷轴上四句题诗,那四句道:“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华,齐年与天地,万乘足安多?”署名“肖氏。”
雷冲命程倚天跪在卷轴下磕头,磕罢站起,那三个已经说不出话。萧三郎猛然想起先前在外面他和这孩子对掌,自己掌力中毒质被一股奇怪的热力挡回来,现在猛然一思索,忍不住问:“通犀灵佩在他身上?”看了雷冲一眼,终于恍然大悟。
杜伯扬上前一步道:“既然是这样,我们兄弟还有什么话好说。”单膝跪倒,对程倚天拜道:“参见小公子。” 萧三郎、殷十三对视一眼,只得效仿,立誓从现在开始成为逸城手下,今生今世为小公子尽犬马之劳。
等站起来,杜伯扬问雷冲:“先前冷兄弟说雷大侠召唤我们中一人相见,不知到底是哪个?”雷冲笑道:“这还有什么重要?三位高才,都是我雷某人渴慕。”又让程倚天分别叫:“杜叔叔”、“萧叔叔”、“殷叔叔”。别人都没意见,偏偏殷十三不干:“不成、不成,这小子现在就这般厉害,以后长大了十三打不过他,口头上叫‘叔’心里必不当回事,趁早论个平辈。”雷冲他们大笑,杜伯扬道:“那便叫‘哥’吧,只是从此这辈份不好论,我们管雷大侠叫什么呢?”萧三郎道:“我和十三都认小公子做弟弟,大哥还做‘叔’,左右都是称谓,谁管辈分?”雷冲点头,道:“三郎言之有理。”说着又唤冷无常过来,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从此成为逸庄四大法王,除了杜伯扬外,公子程倚天分别称:“萧三哥、十三哥、冷四哥。”事实上是另外一辈的话儿。雷冲成为逸庄幕后主人,被尊称为:老爷子。
八月初六,一队人马渡过长江回连云山一带,为首乃一个少年。过西北一处平冈,三条人影从后面赶上来,其中一个率先穿越过他们头顶。少年慌忙勒马,那人已经飘然落地。
“什么人?”
“肉人。”
第二个赶上的亮出一双铁爪。第三个挥舞一柄大铁钩,木无表情的僵尸脸阴森可怖。
“你们?”少年好像想到了什么,那带铁爪的已经大叫:“还认得十三爷爷吧?奶奶的,姓丁的小子奉什么狗屁第一剑的命追杀奇花老妖怪。十三爷爷被你整惨了,今天来报仇。”双爪飞舞,少年身边惨叫连连。
萧三郎和冷无常也只对其他人下手,最后和殷十三围定了丁翊道:“回去告诉你师父上官剑南,紫金剑神逸城代他收管了,剑神之名他担当不起。”丁翊长剑在手,被殷十三一把夺将过去,“咯咯咯”拗为四截。冷无常惯于变脸,一张僵尸面孔时哭时笑、时怒时喜。等看到少年嘴唇翕动几乎要哭,这三个才觉兴尽,抛下丁翊大笑而去。
且言剑庄庄主上官剑南得讯后大吃一惊,待进密室,数日之前到达的人像不知何故变成齑粉。于是江湖流传他果然不配成为“剑神”,叫“第一剑”都是抬举。但是也人道是那个什么逸城搞的把戏,那假剑神就是巧夺天工陆成龙、陆成锋的工艺,就算事后没有人破坏,就这两个祖宗,再雕琢的时候安下什么手段,让好好一尊紫金剑神莫名其妙变成粉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总之,上官剑南“剑神”做不成,反而成全黄山逸城的建立。这座城里网络了诸如杜伯扬、萧三郎、殷十三、冷无常这样的高手,更有巧夺天工、无病不医那样的怪杰,高手如云从此崛起,盛名片刻传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