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非凡,曾经这是多么让人敬仰的三个字。那时天魔未出,白乞也未真正成名,少年侠客之中,就这一个翘楚。
他原名云悼白,因为天赋异禀,武学之上进展神速,他的恩师——前武当掌门紫阳真人——为他改名非凡,又称“非凡剑客”。
紫阳真人,原姓乔,中年入道,有妻尹方萍,一起拜入师门。常年听师父讲经,自行悟通紫阳神篇,练成神功。不几年,便接任了掌门之位。
紫阳真人非常喜爱云非凡,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他。云非凡二十三岁便练成紫阳神功第六层,次年突破障碍练至第七层。很快,便可实现师父的志愿,问鼎下一任掌门之位。此时的云非凡,却萌发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念头。
其时,五毒教魔女肖瑶正在江南横行。江南十六堂与她对阵不下十数次,损失惨重。总舵主展飞武功并不输于肖瑶,怎奈神音谱心咒,诡秘神奇,无可破解。以至于兵败几百里。从江苏一直逃到湖北,又至湖南。湘地异族群集,竟又是肖女的另一巢穴。展飞来到这里,无疑已是被逼入死地。
六月十八,那正是一个天朗月清的日子。天气非常好。湘江的水蜿蜒流过,月华之下,水波荡漾的水面一片碎银。琴声叮咚,肖瑶在这里约战展飞。
倘若她不是五毒教主,她没有“神音谱心咒”那样可怕的邪术,此时此刻月凉如水,山色隐约水流潺潺,虫鸣凄凄花树婆娑,白衣胜雪人美如玉,该多么令人沉醉不自禁?可是,这个脸上一直带着精美银面的女人,那不知道是何形状的眼睛里始终射出如钉子一样的利芒,本因柔美的身姿,扭转出的不是醉人风情,而是杀气!让人窒息的杀气——以至于本应该在瑶池的风景一下子坠入地狱。
展飞站在几块大石间,手足冰冷,脸颊却像被火烧一样逐渐艳红。
正在这时,一人大笑,踏歌而来:“问腥风凄雨,笑人间冷暖,莺起无措。叹春来易逝,在莽莽江湖,潮来潮落。刀光之下,无争对错。一生若得有情人,便可望断天涯路。能共朝与夕,万事何蹉跎?”
一身青衣直缀,背上斜背长剑,正是跋涉上千里追踪而来的云非凡。
那时,天魔还没有出现,白乞也没有出名——这样一个翘楚,少年得志,怎么意气纷发啊?
大家还应该记得他那时的模样,英俊无俦风华正茂。那一股自信形成了无比的傲慢,和那股夺人的杀气相触,顿时结成强烈的对峙!
肖瑶站了起来,一青一白两个人影,在月华下不由相对静默。
然这个静寂的时刻,却成了非凡剑客命运中难以再逆转的悲剧性转折。
据那夜成功逃脱的展飞讲,云非凡施展开的武当派武功完全克制了神音谱心咒。那邪术造成的无形但有质的杀人琴音,在紫阳神功强大的内力前有如泥塑,土崩瓦解,不堪一击。
不过,为什么趁胜追击的非凡剑客最终没有回来,而一年以后,五毒教征战中原,武当山上,肖瑶以谱心大法一举击毙神功盖世的紫阳真人?
这些问题,始终没有人来解答。
现在,衣袂飘飘、大战武当清风掌门的女孩儿,剑法大开大阖,法度严谨俨然名门气派。而掌心一团紫红,气晕莹然,如果没有错,正该是武当派随云非凡失踪、紫阳真人遇难后便失传的紫阳神功。
清风道长和她越战越心惊。漫说去追问她从何处学来的这些本事,就是她紫煞的杀手性质、奇花谷谷主的身份,只要和武当派扯上关系,都将遗患无穷。自己若施全力,这小姑娘学了一点点太极剑皮毛,必败无疑。可是,胜了又如何?云非凡下落令人猜疑,紫煞身后关系错综复杂,这个务必伸张武林正义、务必铲除邪魔妖道之南北联盟盟主的位置,武当派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万万不能沾边的呀。
计较一定,太极乱环诀与云杉的剑混成一团。只见场上,大光圈绕着小光圈,青色身影混着白色人影,谁也分不清战况到底如何。便听“铛——”一声,冷兵器相较摩擦发出刺耳之声。跟着“砰!”的巨响,清风手掌和云杉手掌对击一处。清风浑身一震,如同内力被人撕开缺口仿佛。云杉的紫阳真力汹涌而入,青色人影倒飞上天空。
鲜血迸现,全场皆惊!
人们纷纷叫出来,有的因惊讶,有的因震动,有的更因恐惧骇出了一身冷汗。
程倚天也长身而起。以他对云杉的了解,她能打败清风,绝无可能!可是,清风不仅败了,还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个中原因,实在让人说不清。
鹰王的眸子熠熠生光,水波不兴的脸上兴起一丝赞赏。
云杉手腕一振,长剑斜斜指向地面。剑身上光华流动。不多时,喧嚣平息。场上恢复安静。
“还有哪位英雄上来?”她朗声道。
四面无人以应。
接着东平靖王座下有人走出。
逸城中有人脱口叫道:“六姐!”而那人冷冽的眼光睃来,触目只是一张素颜。“是青青呵……”她心里轻轻地叫。
六姐儿华淑瑶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她目前的身份正是莲花宫的蓝箭侍女。无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但见那淡淡的,仿若天空一样的颜色裹着她,细瓷一样的脸庞使她如同蓝天下的一只白鸽。身形娇弱,神情凄楚到让人心疼。
云杉问她:“你代表红莲花来吗?”
华淑瑶点点头。
华淑瑶的兵器乃是一支蓝绫,布料里混着金丝,坚韧异常,等同于一条很长的长鞭。手腕一抖,蓝绫犹如蛟龙横空,曲折回环向面门点来。
云杉手中剑画了个圆圈,把蓝绫挑开,趋身近前,剑光如瀑,和华淑瑶战在一起。
二女你来我往,斗得兴起。
“神爪”问程倚天道:“公子,你看哪一个胜算大些?”
程倚天看了他一眼,道:“不好说。”
程倚天心里当然不希望自己心爱的姑娘输掉。可是,华淑瑶也不同于别人,她的身世目前而言,非常凄惨。而且,若非当初自己取笑她,她也就不会离家出走,也就不会因此和家人分开,更不会落入云杉之手,受自己未曾看见的屈辱。在她心里,一定藏着太多的东西。洗心楼惨案,云杉是主谋,但莲花宫不折不扣是一大帮凶。她却还和她们厮混在一处。
或者,她胸中大计要凭借她们实现?
此时,她更看上了盟主之位?
也许,只有名利,只有这说不清得失于对错的权益纷争,才可以让人暂时了断了私情。
而假如这真是这样,这样的女子岂不又非常可怜?
二女便在迎面。
华淑瑶蓝绫中使用的是鞭法,突然她左手一张,几点闪亮直奔对方。程倚天暗叫“不好”,却见云杉长剑往上一荡,几点亮光一闪而没,应是被击飞了,没在松软的土中。华淑瑶连下杀手,左手间不断银光点点。与会的当中很多人都喊了起来:“怎用暗器?”“暗箭伤人,纵然胜了,又有什么意思?”语声纷纷。
那些暗器都是细若毛发的银针,沾着剧毒,名谓“搜魂”,神出鬼没,云杉左躲右闪,渐渐狼狈不堪。华淑瑶的蓝绫攻势愈加凌厉。她这门武功正是肖红亲传,诡秘狠辣绝对不输于云杉。云杉脚步渐乱,好几次身子被擦中。
云杉心里发急。她此番上山,只为搅乱剑庄的计划。她本领也不弱,又有鹰王为坚强后盾,让这个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开不成功完全可能。但是,事实总有很多出乎于原本预计,不仅来得人中有很多想也想不到的厉害,就是这个华淑瑶,心计如此深沉,下手如此狠毒,自己便不易胜她。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涌起杀机!
云乔尹昔日教女,崇尚为达目的可牺牲自己,而蓬莱仙阁的武术,多用于保家卫国开拓疆土,实用性也很强。但是云杉杀念刚起,多重顾虑又涌上心头。自己现在可不是想杀人就杀人的时候。为了岳州的事,已经让倚天哥哥他们陷入尴尬境地。再杀了华六姐儿,先前鹰王的努力不是白费?而自己又怎么能够再谈帮助倚天哥哥的事?
云杉踌躇不定,招式间自然露出空隙。华淑瑶何等精怪的人?挥手就是八支搜魂针,同时蓝绫抖动开,兜头而下。云杉匆忙间闪让,肩头、小臂还是传来疼痛,接着,提剑的手一阵酸痛,长剑“铛!”跌在地上,半边身子也麻木了起来。
好厉害的毒物。
华淑瑶扬起一丝残忍的笑,左掌一起,端端正正打在她的胸口上。
场地两边一前一后飞出两条身影。先是程倚天!他的身法远不似鹰王那样快速绝伦,但是他还是抢在了鹰王的前面来到云杉身边。华淑瑶的蓝绫被他接住甩在一边,云杉张开口,艰难地道:“倚天……倚天哥哥——”说话已经不利索。
程倚天摒指封住银针周围穴道,抱起她道:“不要紧,找萧三哥,他能解天下所有的毒。”
但是云杉道:“不……” 她看着他身后。
鹰王才轻声道:“人交给我。”他接过云杉,手指轮出云杉体内的银针均受到刺激,先后飞了出来。鹰王不方便现在看伤口,只取一丸丹药喂她吃下。这丸药白得如同雪一样,异香扑鼻。云杉吃下去,灰败的脸色恢复一层红晕。
云杉看着程倚天道:“倚天哥哥,我……我不能……”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表达不出。
程倚天道:“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你不用担心,你在我心中,永远是六年前的小杉儿。”
云杉闻言大慰,苍白的脸上浮出微笑。
华淑瑶拿着蓝绫,一边站立。
程倚天目送鹰王带云杉下去,然后转过头道:“便由我,来会会六小姐吧。”
华淑瑶目露寒光,咬牙道:“你可不要指望我会对你手下留情。”
程倚天闻言一笑,“请!”有恃无恐的样子让华淑瑶忍不住生气。银牙轻咬,左手青芒闪动,一把短刀跳入手中。右手“鞭”左手刀,华家六小姐的风范从此震动武林。
这一番打斗又让人为之一振。之前与紫煞过招,两个人都只恨不够狠、只恨不够辣,大家看得着实紧张。而这一次,程倚天乃高手中的高手,举手投足之中大有不与华六小姐计较之意。因此华淑瑶只管将自己的本事使将开来。蓝绫游动,掌上短刀青光闪烁,她就犹如一只蓝色的蝴蝶,绕着场子飞舞。大家先前只觉得紫煞乃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如今看来,这世上人才辈出的道理,美丽的女人之中也是一样。
程倚天和华淑瑶一来一往,过了足足一百三十六招,大家只看得眼花缭乱、手舞足蹈。
华淑瑶脸色泛红,眉目带春,眸子里水光流转,酽酽柔情如水送出。
看的人固是着迷,程倚天身在其中更是心里大动。
华淑瑶一百三十六招金龙鞭法告罄,腰身一扭,蓝绫重新拉开,所出招式顿时与之前截然不同。但见她腰身扭动幅度越来越大,手臂挥舞也越来越如舞蹈,脸上的春色自然更加浓得化不开了,突然红唇轻启,一缕淡淡的幽香拂送而出。
“迷魂香。”毒尊萧三郎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敏百十倍。
“你还记得欧阳和吗?”擦身而过时,华淑瑶轻声问程倚天道。
“怎么?”程倚天微微一怔,忍不住反问。
“我和他认识了不到半年,可他对我真的很好啊。什么叫‘一见钟情’,你知道吗?”华淑瑶的手脚动作明显慢下来,目光追忆,人好似一下子沉入到对往日的思念中去,“我是现在才体会他心中那种深情。有的时候我真后悔,我不该那样要求他,也就没有大举讨伐你们的行动了。也许到现在,我的哥哥姐姐们还活着呢。我也如以前一样幸福。可是……”可是那一切已经发生的,也同时消逝的,都随同流逝的光阴再也不可重现了。也不可后悔,甚至难以用诚心弥补……我还能做什么呢?”她幽怨无比地问,“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啊?”
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击在程倚天的心尖上,“是啊,她还能做什么呢?我还能做什么呢?”程倚天的眼睛里渐渐布满那一片蓝色,心智迷糊起来。
香气袭来,浮动的蓝绫好像游魂一样围在身边。华淑瑶花朵一样的脸庞低垂在他的胸前,猛的一抬,眼光中利剑一样的芒一闪即没,流出一片柔情。
“你这个命中的劫数,因为你我失去了所有。你知道为什么欧阳和到死了我也没有能够爱上他?是你啊,是你啊……是你,让我突然走入我未曾想过的世界。你,是你……”
一声声,如泣如诉,如嗔如怨。
场外萧三郎看得明白,手扣一支未曾沾毒的毒针便欲弹出。
这一刻真的很短,短到大家只看了一眼。
而这一刻又真的很长,对于有意无意要进入梦中的,或是有意无意也愿意被人带入梦中的——这两个人,几乎成了后来一生中再也无法忘记的永恒。
程倚天胸前中了一刀。
这一刀并不深,刀尖刚刚沾到他的皮肤。血还没有来得及冲破那一层薄薄的防护,程倚天已被疼痛唤醒。他的反应快得无以伦比,身体一侧,便将华淑瑶的手给滑过去了。混金丝的蓝绫随即缠上,但程倚天体内内力汹涌,这条坚韧可比精钢的武器居然被裂成了碎片。布片如满天的蓝蝴蝶一样飘飘洒洒,华淑瑶跌在地上面如白纸。
云杉自然看得目瞪口呆,连鹰王都暗中吸了口气:“好强的真力。好可怕的人。”到底是哪个细节上让自己有了这样不详的念头,因为华淑瑶只是个女人,而程倚天对她下这样的重手?还是优劣胜败之间的转换过于突然?这人身上的不定因素。即使如鹰王,也不可肯定,他到底是正邪之间哪一种。
这时一阵冷风拂在后脑。鹰王慌忙回头,看见的是云乔尹那三横三竖可怖的脸,他心中一惊,急忙令楚风对那人严加监督。
这一趟剑庄之行的凶险,大大超过之前估计了。
程倚天朗声道:“莲花宫的迷魂阵在下受教了,不知还有哪一位功力更高一点,在下来者不拒。”
场外看客发哄堂大笑。莲花宫主肖红咬牙切齿,见华淑瑶走回来,瞪了她一眼,然后面罩寒霜,再也不做一点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