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派来的马车早早就等候在王府别庄外。
老王妃领着兴奋了一夜的荣欣登上了马车。马车吱嘎摇晃着,一路往诡深莫测的皇宫内院行去。
在别庄里最高处的书阁里,坐了一夜的莫旭偏着头,眼中古井无波的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愣愣的呆了好一阵,才转回头去继续埋首书写。
小马跟几位兄弟抱着酒坛领着美食摸上了书阁所在。莫旭原先是军中的第一军师。别看他年纪轻轻,可论起兵法诡道,那是连老王爷都赞不绝口的。想当初,他们兄弟几个每打完一次胜仗,就会相邀出去鬼混一夜。美食,美酒,那是必不可少,至于美女么,莫旭从来不沾。
可是自打莫旭跟荣欣成亲之后,小马他们看着他一日比一日安静,就好像从一座热情洋溢时不时喷发一下的火山,变成了一座投入巨石也溅不起一星半点水花的古井深潭。知道内情的他们几个兄弟,没有一个不替莫旭感到惋惜,只可惜,一边是主子,一边是兄弟,他们处在其间,什么话都不好说,也不能说。
“莫旭,快来,建刚昨日跟人赌斗赢了,今儿请客,咱们兄弟今天中午不醉不归。”
很贴心的没去说其他,小马让兄弟们在外间院子里摆下桌椅酒食,自己则冲进内室书房,强行拉了莫旭出来。
整个中午,大家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及有关荣欣的一个字眼,全把焦点放在了即将到来的护航上。小马还笑着建议,让莫旭和他们一起出海,凭莫旭的语言天赋跟交流手段,他们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下半生也就吃穿不愁了。
朱敬尧是午时回的别庄,脸上青青紫紫,实实在在的伤。特别是左眼,那黑浓如墨的眼眶,让人看着都替他疼。
他是从后门入的庄,正好要经过小山书阁,老远就听到小马他们几个的笑闹声,还有拼酒的声音,让他郁闷的心情稍微有了点好转。脚跟一拧,打算蹭过去抢点酒来喝,反正以前大家也经常这样闹,他娘就曾笑说他们几个打小厮混在一起的家伙,哪一天才能有个正形。
转过成排的桂花树,他正好对上莫旭,那个年轻的人,原本笑意盈盈的表情,在面对他的那一刻,倏然消失,再抬眼时,古井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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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妃领着荣欣在殿前等了大半个时辰,曹嬷嬷接的她们,说是太妃娘娘这会儿正和皇上新封的钱妃娘娘说着话,让她们在这里稍等。
老王妃几次进宫见太妃娘娘,从来没等过。哪怕就是皇上在永和宫,娘娘也是照见不误,如此一来,今天这番说冷不冷的晾晒,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等待的时间并没太久,隔着偏厅的帘子,她们隐约看到一行人快步出了永和宫,领头的那人一身珠绕玉翠,宛如高傲的天鹅一般。
荣欣的眼底浮起一抹艳羡,而这丝表情没能逃过老王妃的利眼。
曹嬷嬷请了她们进内殿说话。
老王妃有封号在身,只是浅浅行礼之后,便被赐座。而荣欣,则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接受太妃娘娘的审视。
跪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妃娘娘才让荣欣起身,站到了老王妃身边。
“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难怪尧儿这般维护。”太妃娘娘动了动手指,旁边的宫女快速的捧来一只玉盘,上面放着一只镶着猫儿眼的蝴蝶鎏金发簪,一看就是西域的贡品。
荣欣欣喜若狂的跪地谢恩,喜滋滋的将发簪收进怀里。
“这样漂亮的孩子,怎可便宜了别人。我看尧儿既然如此喜欢她,不如,就让她给闽南王爷做个侧室好了。”轻描淡写的,太妃娘娘扔下一颗炸弹,炸得老王妃和荣欣魂飞魄散。
“娘娘,荣欣她已嫁做人妇……这……”老王妃破天荒额角冷汗直飙,她就知道进宫准没啥好事,看吧,坑在这儿挖着呢。
“怕什么,好歹,她也曾经是尧儿的未婚妻,虽然现在做正妃是不行了,做个侧室还是可以的嘛。”太妃娘娘柔婉一笑,凤目斜睨,“本宫听说这位荣姑娘嫁到莫家也一直无所出,既如此,倒也不需费什么手脚,老王妃闲暇无事时,略做番安排就好。”
老王妃一颗心在急速膨胀和收缩中挣扎沉浮。太妃娘娘今日的一番意思绝对不是什么好意,这分明是要羞辱她闽南王府,也是摆明了作践荣欣,看来,昨日沐雨受辱是关键。想通了这点,老王妃本欲爆发的激愤慢慢的平息了下去。
荣欣一张俏脸煞白,见老王妃半天不做反对,她沉不住气了。双膝一跪,往前膝行几步,双目含泪的望向太妃娘娘:“娘娘,民女不要离开我家相公。娘娘,民女既然已是嫁做莫家妇,那生是莫家人死是莫家鬼。娘娘不能陷荣欣于不贞不洁之地啊!!”
太妃娘娘柳眉一挑,冷哼一声,不怒自威,让荣欣浑身一个激颤,差点失了体面。
“本宫记得你应该是先许给闽南王爷的吧,后嫁于他人,早已失贞失节,何来本宫逼迫一说。”
轻飘飘的几句话,让一旁的老王妃闭目暗叹,果然不出她所料,太妃娘娘这是替沐雨出气来了。看来,当年的传闻不一定就是假的。
荣欣嘴唇几度张合,终究吐不出一个字来。
太妃娘娘又是淡淡一笑:“美是美矣,可惜缺了些调教。既然要嫁入王府,这性子,这规矩,都得好好收整收整。曹嬷嬷,这位姑娘就交给你了,带她去宫学,好好学一学该有的规矩礼节,什么时候学成,什么时候让她出宫。”
说罢又柔声问老王妃,她这番安排可妥当。借老王妃几个胆子也不敢说不妥啊,更何况,老王妃本来就觉着荣欣没有口德缺了规矩,借太妃娘娘之手调教一番,倒也是件好事。
等曹嬷嬷领着宫女架着荣欣出了内殿后,太妃娘娘才面色不愉的看着老王妃。
“怎么回事,怎么让这女人跑来京城了?王府的脸面你还要不要?”
朱敬尧当年的婚变,太妃娘娘知之甚详,对于其中的内幕也清楚无遗。
“不是我说你,这件事怎么还由着尧儿的性子来?那丫头的身份虽说外人知道得不甚明白,可有心人想要查探也是无法遮掩的,让她好好躲在闽南那地方,对她对王府都是好事。”太妃娘娘歇了一会儿,蹙紧眉头慢慢道,“本来她来京城规规矩矩的藏身别庄,或者低调行事,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可现在你看看,这事儿湘王那小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雨丫头是他手中宝掌心肉,若非雨丫头的求情,周家早被那小子给玩没了。这个荣欣愚蠢至极,竟然敢那样辱骂雨丫头,这不是揭了湘王的逆鳞吗。我让她在宫里学规矩,一来是打磨打磨她,压压她的性子,二来也是变相保护她,否则……”
老王妃重重吐了口气,眉宇间浓愁不展,“谢娘娘恩典,这事儿臣妇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等臣妇回去,就想法子彻底了断这事儿。”
太妃娘娘深深看了眼老王妃,拍拍她手背,安慰:“你也别太在意了,终究都是过去了的事儿。王爷在世时对你如何,你该明白的。他一生也就做了这么一件糊涂事,还是被那女人的姐姐给设计的,说到底都是受害者,那女人的姐姐也自知罪无可恕早早自尽了,就算追究,又能如何去做?尧儿打小就是独子,难得有个妹子,怎么不宠溺到骨子里去?这事儿虽然不能明言,可换个角度想,幸好她还没嫁进王府,不然,那才是天大的祸事。”
老王妃红了眼眶,低头默然不语。
她跟老王爷相伴一生,怎么会不知道丈夫是如何的爱自己,这件事是她的痛,也是老王爷的痛,若非这件事,丈夫也不会早早丢下自己一个人去了。尧儿知道事情的真相,也知道荣欣是他异母的妹子,所以,才会这样宠溺什么都不知道的她,而自己也明白,这件事是老一辈人的恩怨纠葛,跟两个孩子没有任何的关系,所以哪怕每次看到荣欣都会心痛如刀绞,也只能默默承受。
看到老王妃强自忍泪,太妃娘娘的心也软了下来。拉着她的手,相偕出了内殿,往御花园走去。
刚走到御花园门口,就看到皇上带着湘王爷和尚书大人往这边过来。
“今日怎么有闲暇出来游园子了?”含笑搭着皇上的手坐下,太妃娘娘的眼扫过给她磕头请安的湘王爷和尚书大人,“行了,都起来吧。哟,这是怎么了?”
招手让湘王爷靠近些,太妃娘娘掰着他的下巴打量他脸上的青紫,眸中带笑。
湘王爷很“羞赧”的轻咳了一声,瞟了眼一旁的老王妃,没好意思说是教训朱敬尧的时候不小心被反揍的。倒是尚书大人,笑嘻嘻的指着湘王爷,语气轻快:“昨夜里,他们两兄弟交手来着,差点没拆了我家的练武堂。”
“怎想着交手了?你们俩兄弟啊,见了面不是吵就是打,小时候也没见你们这样不对付啊?”放过湘王爷那张姹紫嫣红的俊脸,太妃娘娘拍拍他的脸颊,让他回去坐下,“尧儿是个直爽的孩子,别老想着折腾他。”
没等湘王爷开口反驳,皇上在一旁笑着拍桌:“这回啊,是敬尧自找的。婶婶,你可别气朕这话,今儿听了洌的话之后,连朕都想敲敬尧那小子几下。”
老王妃连道不敢,末了又很踌躇的询问朱敬尧到底是哪里做了错事。
“还是下官来说吧。”尚书大人温润一笑,颇有深意的看了老王妃一眼。
事情的始末很是简单,无非就是沐雨从小马那里听说闽南王府的收支近些年有些吃紧。早年老王爷在世时,还有几分经营头脑,王府的产业也算稳健。可打老王爷因病去世之后,老王妃只能守成经营,至于朱敬尧那小子,让他上阵杀敌领兵拓疆还成,谈到经营产业,简直就比母猪上树还难。
沐雨从上次进宫见到诸多西域和南洋的珍宝后,就有了开拓海上商路的想法,正好这片辖地属于闽南王府治下,因此沐雨也就想着将王府扯进去,一来朝中有人好办事,二来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对王府来说也多了个进项。可她毕竟是女人,纵然有诸多生意经在胸中,也无法具体的操作实施。而此时,正好周文景有求于她,加上文萱对周文景倾心一片,她也就顺水推舟拉了周文景一同谋事,毕竟周大公子的经商能力那还是相当不错的。一桩生意拉拢了几家关系,算得上一举数得了。
之所以没跟朱敬尧讲,就是沐雨怕他吃干醋,再说,朱敬尧也不懂做生意,他们二人商谈的事就是说给他听,他也不懂。还有最主要的一点,过些日子就是朱敬尧的生辰了,沐雨也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孰料,惊是有了,喜却成了怒……
“其实沐雨和周公子的会面也并非真的是私下进行的。每次都有周家的生意管事在旁,而且文萱姑娘也去了好几次,说是陪同沐雨,其实不过是沐雨那丫头给他们两人找机会扭转之前的不良印象来着,况且,还有两次我和湘王爷也在场。就是不知那位莫夫人是从那里听得些传言,添油加醋的讲给闽南王爷听,又在其中挑拨了两句,才弄出这一摊子事来。”
老王妃听了尚书大人的话,一张脸忽青忽白。好嘛,人家还没过门就一心为着王府打算,可自己那个笨儿子呢,非但不领情,还误会人家,这下子被人拒之门外,那真真是活该,换做她是沐雨,只怕直接挥剑砍过去了。由此可见,老王妃也不是个吃素的女人!
太妃娘娘忽闪着眼,听完之后轻笑出声,“这丫头,干嘛藏着掖着,明知道尧儿那小子是个直脑筋!本宫看啊,也是这丫头自己找的,既然知道尧儿可能会吃醋,干嘛不一开始就明说。”
说完又瞥向湘王爷:“诚儿,你是兄长,这件事就交给你解决了。一个是你堂弟,一个是你表妹,都不是省心的主儿。”笑着摇头,也不管这话说出来如何的劲爆。
老王妃心里早有猜测,面上虽有些惊讶,倒也没怎么失态。但皇上就不同了,年轻的帝王有些时候还是挺八卦的,当即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怎不知道湘王还有这么妙的一个表妹来着。
“其实,皇上你年幼时,还曾抱过她来着。”太妃娘娘半仰着脸,怅然的看向远处,一脸回忆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