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窄巷里的小酒肆,粗糙的桌面上垒着七八个酒碗,还有三四翻倒的空坛。
朱敬尧一身青布衣服,烂醉如泥的趴在桌上,浓眉蹙得死紧,嘴里嘟囔着旁人听不懂也听不清楚的话语。
泛白的旧门帘被撩开,柜台后头算账的掌柜抬眼看了看,眼睛一亮,迎了出来。
来人是位中年文士,面容不怎么出色,唯独那双眼睛,让人可以忽视他五官的平淡。
那人踏进酒肆,执着折扇环视了室内一周,最后停留在烂醉的朱敬尧身上。摆摆手,阻止了掌柜的问询,此人慢慢踱步到朱敬尧身边,微有不悦的垂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背着手直起身。
“他喝了多少?”
掌柜的躬着身子,“这位公子是巳时来的,到现在已经喝了有……十一坛。”
文士皱眉,眼神锐利,如切割人体般的将朱敬尧从头看到脚,凑近了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酒糟味儿后,按捺不住退后了两步,唤来人将朱敬尧架起,欲出门离去。
临走时正待付钱,掌柜的却从怀里掏出几钱银子递了过来,“酒钱是这位公子付过了的,还剩下这些许没用完。”
文士瞧了他一眼,颔首:“你就留着当赏钱。记住了,以后这位公子再来喝酒,万不可让他如此烂醉,若是出了事儿,你这副身家性命没人能保得住。”
掌柜的一凛,额角倏尔泌出薄薄一层冷汗,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宁愿不赚这钱,也不能让这位公子在自己店里买醉了。
朱敬尧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自个儿屋里,再愣神细看,确定从没来过此处。
屋里的摆设很雅致,墙上挂了几幅字画,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是上等佳品,还有燃着龙涎香的嘉德炉,还有身下睡的紫檀木的雕花大床,无一不是显贵人家所用之物。
下了床,摇摇还在痛的脑袋。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崭新的中衣洁白如雪。辛苦的挪到屋中间凳子上坐定,伸手提壶,壶里茶水尚有余温。干渴的他连灌下四五杯,才算安抚了刺痛的喉道。
门被轻轻推开,捧着水盆和洗漱用具的两个小厮一见朱敬尧坐在屋中,赶紧上前两步,“公子爷醒了?请先洗漱,小人这就去传饭。”
朱敬尧捧着重如千钧的头,痛苦的开口询问这是哪里,小厮迟疑了下,躬身回答说这里是谢府。
朱敬尧茫然,谢府是哪家的府邸?朝廷中的大员里,姓谢的只有两三人,其中两人和他从不亲近,另一人倒是时常抱他大腿来着,可惜他又看不起那只会拍马屁的家伙,一时间,还真不清楚这谢府主人到底是谁。
小厮端来七八道小菜,一大碗熬得浓稠的粥,还有三四碟卖相精致的点心。朱敬尧风卷残云般的席卷一空,总算让饥肠辘辘的肚子停止了造反。
另一个小厮伺候着朱敬尧穿上外袍,领着他出了卧室,去见此间主人。
绕着院里的假山游廊走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处竹林边的雅阁处见到了主人家。
朱敬尧直接愣了,半天才回神过来。
“南京府尹谢直见过王爷。”中年文士当先行礼,朱敬尧慌忙还礼。
见着谢直之后,朱敬尧才反应过来,这该是到了各地主管官员进京述职的时候了,难怪南京府尹会在北京城里出现。
谢家也是名门世家,从隋朝开始,谢家就是江南一带的文士大家族,历经几个朝代,有起有落,但谢家的后人一直书香传家,每朝每代,总有那么一两人惊才绝艳崭露头角。如今说谢家是江南文士的领头大家,相信没人会反对。
“下官昨日偶然路过那间酒肆,本想进去喝杯水酒,没曾想见到王爷在里面。王爷现下休息得可好?”谢直让丫头捧来茶水,陪着朱敬尧在一旁坐下。
朱敬尧跟谢直没怎么打过交道,听闻此人行事沉稳缜密,只是早些年得罪了先皇,被连贬三级,后来才又坐到了南京府尹这个正三品的位置上。
不着边际的跟谢直聊了一会儿,朱敬尧萌生去意,起身跟谢直道了谢,说过两日再来拜会,便离开谢直在京城的别苑。
说起来这谢直也是不得了的人物。当年朝堂上惹得先皇大怒,人人都道他性命不保,最后却只是从太子太傅被连贬三级,发配出了京城做官。而且当年他在京城任上购下的房产,竟然还能保留下来,并且没一个人敢去过问这不和律例之事。
等到送走了朱敬尧,谢直一个人端坐在屋里,端着茶盏,慢慢撩着杯盖,却并不见他喝上一口。坐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他神情烦闷的将茶盏搁置一旁,对着身边肃穆侯立的管家到:“尚书大人还是不肯见我?”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点头,“尚书大人说他最近事多繁忙,等到官员述职时自然能见,之前就……”
谢直气恼的拍了下桌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他分明是知道老夫想做什么,只是不肯给这个机会罢了。”神情凄然的面对着窗外,看着苍劲的翠竹,谢直眼里隐有缅怀之色,“谢武,你说,她会不会……”话没说完,就自嘲的摇头,“算了算了,老夫是自食其果。”
管家谢武不忍的上前一步,“老爷,要不,让老奴去见见小姐?”
谢直侧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犹豫不决,最后化为怅然一叹:“不必了,当年之事,也将你牵扯了进去的,若是要恨,她自然是将这谢家人一起恨了进去,你去和老夫去,有何分别?”
谢武没有说话,低下头,双肩微垮,颇显老态。
“十几年了,不知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是像老夫多些,还是像她娘多些。”谢直双眼失焦,看着窗外却神飞天外,那种略带些孤凄的神情,让一旁陪着的谢武心底一酸,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对了,老爷,府里来信,说夫人病重,想要送到京城来请名医诊治……”谢武虽不愿此时提及此人,但毕竟是主子,他一个老奴却是不敢耽搁这等大事。
谢直眉间戾气闪过,嗤道:“什么病重,不过是怕老夫跟小姐见面而已。这女人,老夫已经不想再忍她了。谢武,事情可安排妥当了?趁这次来京述职,必须得一次成事,放虎归山必留后患。”
谢武佝偻的背脊猛然一挺,脸上露出个怪异的笑容来,眼神狠厉,“老爷放心,这次所有的人都安排好了,只要他来,必定成事。”
谢直点头,勾起嘴角,笑得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