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志达真希望自己是一个白痴，那样的话就看不到人性的丑恶了。当然，说丑恶是严重了些，可至少也算是虚伪了吧。如果说虚伪也不够确切，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看不顺眼呢？或许，那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世故人情吧！
这段时间刘师从上班到下班一直呆在网吧里不出来，有一天晚上他还到歌舞厅来看一眼，有一天晚上根本就见不到他的人，而他却跟刘哥说他每上一会儿网就会跑过来看一下，刘哥和曹姐不在的时候，每天晚上不到十点半他就嚷嚷着叫我关门，而那天晚上却一直等到了十一点多，这让志达不禁哑然失笑。还有刘哥就更有意思了，刘师在时有些话憋在肚子里不好说，刘师走后却问志达人家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叫什么呀？即便不是真的，他能说吗！换了别人也许会说，可志达不会，因为这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
“是真的——”吴志达很不情愿的说。
“噢，我随便问问，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刘哥对志达的回答似乎不是很满意，好像他加油添醋说刘师一通坏话那才好哩。
干吗要说“我随便问问”呢？志达心想：“是怕我告诉刘师吗？放心吧我的刘大哥，我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人类起源于同一快头骨化石，我们都受制于同样的基因同样的血浆。生的形态，善恶，虚妄，全都差不多，活的情趣，伦常和宿命，似乎都一样。”
日子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刘师自从说了“我每上一会儿网就会跑过来看一下”之后，就像从此立下了军令状，果真这样做了，大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大丈夫风范，可惜九重天的生意已经是热锅冷灶，炒不起来了。水电局和税务所的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他们让志达转告曹姐，赶紧把欠款交清，否则就要罚款，就要停水停电，更糟糕的是水利局的人也来催债，限期让曹姐把所欠房租叫了，不然的话就把房子收回。可曹姐似乎并不着急，曹姐在电话里叫志达别理他们，说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好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志达把曹姐的话默念了一遍，就大概明白曹姐的意思了。他想趁早另谋出路，白天没事干了就满大街去转悠，看能否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一天，他在盘旋路上碰见两个小伙子在散发传单，他随手接过一张一看，原来是一家娱乐场所的招聘信息，待遇还比较乐观，一般的服务人员每月管吃管住四百五十元，另外还有奖金和提成，可惜是在市区，离县城远了点。看完单子，志达就想扔掉，转而一想又收了起来，万一那天走投无路了，说不定还可以到那里去混口饭吃。
忽然有那么一天，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分析原因：刘哥和曹姐认为，九重天的生意之所以不好，是因为这里路况不佳，地儿背，服务不好。刘师则立即表示反对，理由是几年前这里的道路比现在可要差多了，可那时的生意却异常兴隆，自从去年“天上人间”开业之后，这里的生意才一天不如一天的，归根结底还是九重天自身的条件不足，设备没有人家的先进，装潢没有人家的时尚，最最重要的是人家挖了九重天的墙脚，九重天里没有坐镇的小姐。曹姐说风水轮流转，刘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现在风水不正。曹姐还举出了一个例子，说前年有一段时间，歌舞厅的生意也很不好，她就请了一个风水先生来念了一夜经，那生意就突然好起来了。
“曹姐，原来你也相信迷信啊？”志达很好奇的问曹姐，曹姐说：“是啊，怎么了，难道你不相信吗？”志达说：“我家三代风水，我爸爸从小就学过安宅、测字、算命什么的，可他从来不走艺，倒是有很多人上门来找他。人家都说我爸爸很灵验，可我就是不相信，那都是糊弄人的。”曹姐说：“那是你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见多识浅，除了天大地大就是自己大。”刘哥说：“就是就是，我们部队里有一个领导就很信奉这个，说是什么玄学来着。”刘师也说：“迷信这个东西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最好是信一半不信一半，不需要的时候就不信，需要的时候那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曹姐说：“你这话咋听着跟绕口令似的，那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啊？”刘师说：“这个吗——我也不知道，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曹姐说：“那就是说我们三个都信了，可小吴你为什么不信呢？更何况你说你们家还是三代风水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呢？”志达说：“那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有谁见过神与鬼？如果我是古代的皇帝，或许我就会相信，就会告诉天下的黎民百姓，我是玉皇大帝下凡管理你们来了。可惜我不是，所以我用不着相信，那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那你相信什么？”曹姐打断了志达的话，她听不惯志达的泛泛其谈。
“我相信《无神论》，相信科学，相信人，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我们肯想办法，我相信我们的生意还会好起来的。”志达没有注意到曹姐脸上的变化，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言论。
“想什么办法？”曹姐想让志达赶紧闭嘴，志达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冲撞了曹姐。他本来还想建议曹姐重新装修一下歌舞厅，把原来的ＤＶＤ淘汰掉，进一批数码点歌机，再做一些酬宾活动，四处去散发传单、做广告等等，但他觉得这些说了也是白说，于是就笑道：“办法很多，就看怎么去想，由谁来想，就像曹姐刚才所说的，请一个风水先生来念一念经，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哈，说了半天，你不也相信了！”曹姐兴奋的就跟打了一个大胜仗似得。志达扑哧一笑，赶紧申辩说：“哎——曹姐，我可没说我相信啊！不过，我不反对大家相信。”曹姐说：“我先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你明天能不能回家一趟，把你爸请来？”志达说：“啊！不会吧曹姐？你不会让我爸来念经吧，我爸可是不走艺的。”曹姐说：“你还没去请呢，你怎么知道你爸不来？怕不给钱啊。”志达无奈，第二天只好到长途汽车站搭车，一路颠簸赶回了老家。
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志达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让他倍感亲切，然而，家乡的贫穷落后又使他心中无限凄凉。山高路远，回家的脚步是轻快的，可回家的心情却为何又是如此的沉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么多愁善感，见不得人们受半点苦，特别是当他看到邻居张大爷背着两捆柴禾，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抖一抖的直不起腰来，就很想过去帮他一下，可他知道那么重的两捆柴禾，他未必就能背得起来，说不定他的力气还没有张大爷的大呢！这个时候他就有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山里长大的。
志达当然是在山里长大的，只是他从小就没干过什么重活，这可不是他不干不能干或不想干，而是爸爸不让他干。小时候，本来他完全可以背八捆麦子的，可爸爸非要给我卸下一捆，怕把他给挣坏了。当然，爸爸并不是溺爱志达，爸爸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他一旦拉下脸来不用说一句话就会让全家人觉得害怕，于是志达就很努力的学习，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他也是出了名的好孩子，全家人早就把希望寄托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爸爸通过妈妈告诉他，爸爸将来要供他上大学，可他却让大家失望了。
中学毕业之后，志达感觉到自己学习不行了，再念下去只是白白浪费爸爸的血汗钱，所以就自暴自弃不去上高中了。那时候，妈妈已经给他缝好了被褥，可他忽然说自己不去念书了，妈妈就骂他没出息，说：“你不去念书呆在家里干什么？是喂猪啊还是放牛啊？还是跟你爸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的种一辈子的地啊？”当时，爸爸没说一句话，爸爸一直阴沉着脸心情相当复杂，志达知道爸爸的难处，爸爸之所以没像妈妈一样坚决支持他上学，那是因为家里穷，家里当时恐怕连供他念高中的钱都没有，更不要说上什么大学了，而且自己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志达就在老家那个山沟沟里放了一年的牛。
每次放牛的时候，志达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大家见了就笑话他，念书的时候没好好念，现在看书已经太晚了。“志达，把牛看好，别把庄稼吃了啊！哈……”那个时候，志达就感觉自己心里酸酸的，志达不止一次偷偷的抹去眼角的泪水，冲大家微微一笑。他的笑从来都是很含蓄的，他之所以不敢放开了笑，就是怕别人看见他那两颗卑微的虎牙。实际上，他的那两颗虎牙长的是挺可爱、挺霸气的，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感觉到。或许，吴志达应该跟其他同学一样逢人就说，我现在不念书了，我要去做什么大事情，让大家先别小瞧了自己，可他没有，他只是默默的，默默的把头低进了书本里，在那里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希望。
“天生我才必有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从来没有对他失望过，从来没有。这个人就是志达的爸爸，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志达是那么的不甘寂寞，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像着能像雄鹰一样飞到大山外面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果真走出了大山，可他不是雄鹰，他充其量只是一只小鸟，一只羽翼还没有长全的小鸟。现在，他又回来了，他是那么的兴奋，同时又是那么的失落。“刘秀十二走南阳，甘罗十二为宰卿。”志达至今一事无成，他能不失落？失落但不失望，因为志达还有热情，还有对人、对生活无限的热情。
“张大爷，背柴呢？”志达很热情的跟张大爷打招呼。张大爷喘着粗气说：“噢，志达啊！你爸爸不是说你到西安美术学院学画画去了吗，咋又跑回来了？”
“啊——”志达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也爱起面子来了，打工就打工吗干吗要说画画呢！画画就画画吧，反正自家的墙上还贴着自己以前胡乱涂鸦的几张白描呢。出于几方面的考虑，志达就撒谎说：“我们学校放了几天假。”
“放了几天假，你怎么不呆在学校里？这来回要花好多车费呢，咱们庄稼人挣几个钱不容易啊！”看来张大爷还当真了。志达不好再说什么，就急匆匆的赶回了家里，跟爸爸说明了来意，爸爸听后连连摇头说：“不去不去，骗钱害人，那是你爸我干的营生吗？再说你也太老实了吧，人家不发你一分钱你也能干得下去？一个堂堂大老板，不用头脑经营生意，竟相信一些不着边的玩意儿，不关门那才怪呢！”爸爸坚决不去，他提醒志达说：“你回去不要直接说我不去，那样对你不好，你就说我不在家，过几天才能回来。”志达就按照爸爸的意思跟曹姐说了，曹姐也没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