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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子不干了!

部长让木强再写一份第三终端上半年的营销分析报告。木强抱怨地说:“第三终端不是你在操作吗?你更该准确知道现在的运行状况啊。”

“我不是一直还在按照你当时的思路运作吗,现在销量有点下降,老大让我写,我又不知如何下笔。”部长有点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怎么行啊,老大既然把第三终端部交到你手上,你就得负责啊。”木强不理解,就算是自己的思路,但实际操作的是部长。

“你少跟我说这些。”部长突然变了脸色,厉声说道,比这个城市变天都快,“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我叫你写,是我作为你的领导布置的任务,你就得去做!”

木强觉得跟这种人简直没法沟通,就说:“是啊,你是领导,做下属的能不服从吗,那岂不违反了公司的规章制度?”他想着就生气,于是他把所有的不快都发泄在这份报告里。

第二天,木强把报告递给部长时,他正在办公室待着无所事事,木强递过的报告,他连看都没看,直接接过塞进了抽屉,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木强对他那无所谓的态度有点反感,有时候越来越觉得与部长待在一起就难受,想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木强就觉得很压抑,迷迷糊糊过完一天,第二天起床后也就没有去公司,干脆和佘卫华到人民医院去转了转。临近下班的时候,佘卫华约了她的好姐妹黎藤,黎藤是这家医院外科的一名护士。三人坐着佘卫华的车子来到一家充满异域风情的泰国餐厅就餐。餐厅门口有看似泰国肤色的人在弹琴唱歌,列队欢迎客人。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灯光熠熠,三人选择了靠近一水池的桌子坐下。木强看着对面两个女人的头几乎抵到了一起,她们正在商量着菜品,叽叽喳喳就是老半天。一边的服务生站得都有点不耐烦了,木强实在看不下去了,抬头对服务生一笑,打趣道:“大龄女人就这样的。”服务生捂着嘴,笑着转过脸,佘卫华一听,咬着嘴唇,左手上来,用力地揪着他的手臂不放,痛得木强龇牙咧嘴地赶紧求饶。

终于确定了菜单,一盘咖喱黄炒蟹、一盘泰式酱香骨、一盘香草炒肉生菜、一盘香蕉千层糕,外加一锅火锅似的黄牌马来咖喱,这些菜,摆上桌了,丰盛而好看。三个人边吃边聊,不过,大多是黎藤在说,木强和佘卫华在一旁听。

黎藤总是表现出一副愤慨激昂的样子,接着感慨几句,她说:“前几天,一个小伙子被几个人抬着冲了进来,进来时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我们忙着给他量血压、迅速采取措施建立静脉通道……整整忙碌了五小时,可他还是离开了人世。家属又是哭喊又是骂爹骂娘,哭声骂声一起涌来。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让我疲惫不堪,还要安慰这些家属,有时候还要和他们周旋,谁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突然从眼前消失……”

她喝了口饮料苦笑地说:“……而我们又有谁来安慰呢,心底又不能有一丝怨恨,只能悄悄地独自将伤口抚平。像我们科室,患者平均达到五十多人,两百多瓶点滴,各种零零散散的活,基本就是这个患者刚刚扎上,另一个就开始按铃换药,有时还得去给患者挨个地洗脚洗脸,真的好烦。”说到这里,黎藤的声音又有点哽咽,佘卫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不好意思,有点失态。”黎藤对着木强歉意地笑了笑。

“没有,我听得很有感触,也许工作就是这样烦琐与枯燥吧,我们其实也一样,谁也不能说自己的工作就是那么好,总会有缺憾的。”木强安慰着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打针、输液、查房几乎每天就这样重复着一样的生活。待遇更是可怜,她们不像医生,不指望工资奖金过日子,人家的额外收入比她们一个月的工资奖金还要多几倍,可护士不一样啊,就指着这工资养家糊口。”佘卫华对木强强调说,不过这些话更像是在替黎藤诉苦。

“有一次,病房里住着一位老人,脾气非常暴躁,每天给他输液送药他都发脾气,你还不能有丝毫的抱怨,更不能不理不睬,撩着性子听他讲不着边际的事。后来他竟然很配合我的工作,临出院时还紧紧拉着我的手说要认我做干孙女,想起这些来,也就忘记了很多不公平。”黎藤看上去比刚才的情绪好很多。

“是啊!正是你们,默默地奉献着自己换来了千家万户的幸福和健康。”木强对她由衷地赞赏与认同。

“上次我一个朋友得了阑尾炎,下来医生就给她用最好的头孢产品,我知道后,立刻让医生换成了普通的。我也有很好的医生朋友,很多人还是诚实耿直的,也从不乱来,但就有那么几个医生很欺生,人品很不好,同骗子没什么区别,遇上这种人,就要狠狠地对他。”佘卫华受黎藤情绪的影响开始抱怨。

“哪个行业里面不都是这样鱼龙混杂。”木强淡定地看了她一眼,喝了一口水说。

“那可不一样,就拿他们收取费用来说,骨子里还一直鄙视着我们,大家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啊!大多数正规厂家的医院代表学历其实并不比他们低。如果我们的工作只是简单的发放费用,那厂家不如去劳务市场找民工。如果医生被这种层次人手里的金钱驱动的话,那只能说他们更悲哀了,也是这个行业的悲哀。”佘卫华说得铿锵有力,关于这一点,木强也是很认同的。

“的确!我周围的这些医生同事,对一些医药代表,就从来没有过什么好脸色。”黎藤顺着她的话。

“他们觉得我们比他们低一等!”佘卫华有点愤愤然,冷笑了一声说,“其实这种看法很无知。”

“医药代表的产生和出现,应该说是社会的发展,一种普药临床应用几十年不变的时代已过去了,高端新产品层出不穷。在各网站的招聘栏里,医药代表作为单独的一个职业和其他形形色色的职业一起名正言顺地并存着。西方发达国家早就有这职业,现在也同样存在。其实在90年代初,当西安杨森、中美史克这些药企落脚中国以后,药品推广代表就出现了。”这是洪启千对木强说过的话,他自己感触很深,所以记得很牢。

木强边说边给两人各夹了一个香蕉千层糕,后面,他不再说话,听着两个女人的对话,他在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存在的,也是目前无法解决的。在无法解决的问题面前,还是坦然接受吧。

晚饭后,佘卫华用车子把黎藤送回了住处。回到车上,佘卫华对木强说:“今天之所以到这里来吃饭,是想让黎藤忘记一些东西。”佘卫华熟练地开着车,边开边说,“一个星期前,她刚和她老公办了离婚手续,情绪一直不太好。”而这家餐厅是在黎藤未结婚前,她俩经常来的地方。所以她希望黎藤能够在这里找到当时那般无忧无虑的快乐。

“但今天好像她还没有摆脱离婚后带来的情绪。”在路口的红绿灯前,佘卫华停下了车子。

“看得出她的不快,但是,作为朋友,你除了安慰她,还能做什么呢?始终还是要她自己走出那一段情感的。”木强随口接话道。

“嗯……”佘卫华若有所思,不再说什么。

最后,佘卫华把车子停在了木强的小区门口,但是佘卫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木强想想,来都来了,自己是不是该尽点地主之谊?于是,他对佘卫华说:“要不去我那里喝点功夫茶,我刚买了‘金骏眉’。”

“好啊。”佘卫华好像很开心,一口便答应了。

这段时间,他开始爱上了喝茶,没事时会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音乐,惬意地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在袅袅升起的茶香里,他发现很快就会静下来。一杯茶,如生命里呼之即来的老友,让他觉得珍贵,不过也说明自己心态变化了。

到家后,木强边招呼佘卫华坐下,边把茶几上的那只自动加热的小电壶拿起来,打水、烧水,游刃有余,一会儿,壶嘴就开始突突地冒着热气了,水开后,他用开水将杯托、公道杯、盖碗都烫了一遍,再用小勺舀上茶叶放入盖碗。缓缓地倒入开水,用碗盖搅了几下,倒了茶水,再倒入开水……然后将泡好的茶透过滤网倒入公道杯,沉淀了一会儿,再倒入放在茶托上的茶杯中,然后双手托着杯托,把茶端到她面前。

佘卫华对他一笑,接过茶,放在距离鼻子大约一寸的下方,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好香,感觉香味直入肺腑,让人神清气爽。”

“是啊,品茶时需要一种心境。需静心独坐,从一片片茶叶中品味独有的气质,让心灵复归宁静,一片茶叶,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的微妙。沉浮于水中,释放出自己的香味,完成了一种价值的轮回。”木强笑着看着她。

“嗯,很有道理,佩服。”她轻轻地呷了一口,好一会儿才说,“好喝。”

“有时啊,因为工作,常常待在茶楼里,在喧闹之中,难以品到茶中真性。放下心中琐碎之事,才能静心地去品茶,才能沉醉其中。”木强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你对茶道很有研究哦?”佘卫华流露钦佩之色。

“不谙茶道,不敢言多,仅在这个月明风清的今夜,与佳人一边品茶一边留下点茶的记忆。”木强摇着头学着古人的腔调说道。

“木强,你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我学到了。”佘卫华把茶杯递给木强,“再来一杯!”

“好的。”木强接过茶杯,“真正的茶道之人把饮茶当作陶冶性情、锻炼品质的方法。我仅是略知一二,与真正的品茶之人相比,肤浅得很。”

这时候,手机很不知趣地响了起来,佘卫华看了看闪动的手机屏幕,皱了皱眉。

“干什么?……就这样!”

断断续续的话让他猜到,应该是男友之类的来电。待佘卫华挂完电话,木强就说:“要是你有事,你先回吧!”

“好的,谢谢你的茶,再见!”佘卫华也没有说什么,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意味深长地看了木强一眼,然后离开。

佘卫华刚走,木强的手机也响起来了,是一个北京的号码,木强觉得这是一个骚扰电话,但他后来还是犹豫地接了。结果是几年没有消息的章起跃打来的,木强不知是该兴奋还是应该沮丧。

“兄弟,发财发大了,就忘了我这个整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兄弟?”木强对着话筒虚伪地说着。

“哥们,骂人是吧?都混不下去了才打电话给你,你自己可是说过,有一碗粥还得有我一半呢!”章起跃在那边用蹩脚的京音对木强抱怨。

“是吧?”木强半信半疑却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兄弟,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啊?这皇城根下,真不是咱待的地方。”

“那,那你先来我这儿吧,我想想办法。”木强不情愿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之后觉得挺后悔,木强就是这样,明知道会后悔,但他还是会说,而且会去做。

“买了票,我再告诉你到达的时间。”章起跃说完就利索地挂断了电话。留下木强在这头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章起跃似乎觉得自己无须对他说什么感激之类的话,那么理所当然地把电话挂了,木强有时候真想不通,章起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他认为相识就是缘分,他还是应该珍惜。

章起跃来的那天,天气特别热。一大早,木强打了一个电话去公司请假,也没换衣服,穿了一条大裤衩就出门了,似乎出租车也和木强作对,木强很长时间都打不到车,看着几个姑娘从他面前招摇地走过,她们的裙子短得像他的裤衩,木强想到这些,觉得一阵好笑,反倒不着急了。中午一点左右,站在火车站出站口处的木强老半天都没敢认眼前这个看似章起跃却又不像章起跃的人。几年不见,章起跃老了许多,鬓角处隐隐地看到了几根白发。木强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别的,他有点心酸地抱了抱他。

把章起跃安顿在家里后,木强就回到了公司。还没踏进公司的大门,部长就打电话告诉他,北方厂家的代表正在公司,说查到一批重组人干扰素被窜货到陕西,等他回去解释原因。

木强一到公司,就直接去了部长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木强就感觉到了不愉快的气氛,不安的分子和气愤的分子在空气里不停地撞击。厂家代表冯长贵很不高兴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他自带的矿泉水被他喝得几乎一滴不剩,正攥在手里无聊地捏着解闷,木强大老远就听见了那时不时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十分刺耳。见他进来,部长忙把所有事儿都推给了木强:“快快快,你给冯总解释一下,这怎么回事?”

木强一听,有点冒火,这种事情不摆明着的?就是下游客户刻意窜出去的,为何部长要等他回来解决一个一时又说不清的问题?

不过,还未等木强开口,冯告诉他,他们厂里陕西的业务员已经把样品寄到这里了。说罢从包里拿了一支药品说:“你看看,是不是你们前半年发的货,批号091209,流水号23。我和你们联系过,说上次共发了二十件货。所有的流水号陕西那边已经全部都有,在西安、咸阳、宝鸡、渭南、汉中、安康六个临床做不错的地方,都有你们发过去的货。陕西的业务经理已经准备给厂里面写书面报告了。到时候,不仅我不好交差,恐怕你们的保证金也将全部被扣掉!”

事实确凿,无可置疑,但还是要先稳定下冯长贵,木强打断他的话,对他更正说:“冯总,这批货肯定不是我们发过去的,我们无意窜货。这么大的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你得容我调查一下,给些时间,是谁刻意窜过去的,我会一查到底,到时给您合理的解释。”

“你甭给我谈什么合理的解释,现在什么解释的理由都不能改变这件已经发生的事实。”他怒气冲冲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木强的话。

“那你的意思就是认定是我们刻意窜货了?就不用调查了?”木强始终压抑着自己刚进来时就有的怒火,温和但是有点不快地对他说。

“是啊……老冯啊,你得给他一点时间解决嘛,是不是?”部长在一旁堆笑着,和冯长贵打起了亲热牌,但是这更像是在敷衍木强。

“那好啊,我就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明天你给我一个理由!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一个下午你们应该能商量出解决的办法吧?哼!”说完,冯长贵扭头就走了,他没有给部长留一点面子,弄得部长也很不快。

冯长贵一走,部长马上就改了脸色,对着木强又是一阵抱怨加指责:“你是怎么弄的?什么样的客户你都不了解清楚就给他发货。想想看,这么长时间,我们自己的业务员在省属医院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么大量的?一下子发这么多货肯定是有问题的!”部长似乎觉得自己很懂,也很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你懂个屁!”木强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部长,摔门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要给欧阳打个电话过去。

欧阳是溪城市人,在杨柳市做业务。当欧阳说在溪城市又开发了好几家县级医院,需要二十件货的时候,木强想都没想,就给他发过去了,欧阳还让木强在采购网上为他点了一家溪城市公司的配送,木强也一时大意,没管那么多。现在想想,自己是轻率了。

更要命的是,此时,欧阳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木强一下就蒙了,觉得这事儿需要和部长说一下,于是给部长拨通了电话,不过部长似乎更在乎结果,只听见他在那边咆哮:“你就不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王八蛋!”放下电话,木强狠狠骂了一句。是骂部长的,也是骂欧阳的,更是骂自己的。

一阵绝望,木强在绝望中又一次拨打了欧阳的电话,但对方依然是那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木强很无奈,管他呢,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木强对着掌上的手机自言自语道,此时的木强把阿Q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章起跃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买了菜,木强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把晚餐做好,章起跃给木强倒了一杯8度的啤酒。木强没吱声,也没看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夹着菜只顾自己吃着,不过,章起跃的厨艺真的不怎么样,饭菜吃在嘴里,味同嚼蜡。几个买来的卤菜,也吊不起木强的胃口。章起跃很疑惑地用杯底碰了碰餐盘,然后盯着他说:

“兄弟,我刚来啊,第一天就这样愁眉苦脸地对我,算咋回事啊?”

木强抬头看了看章起跃,心想,很多事儿又岂是你可以理解的,不过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快搅了他的兴致,木强强打起精神,笑了笑说:“跟你没关系,别想多了,喝!”于是,两个人举起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酒刺激着味蕾,从喉咙流到胃里,木强感到一阵难受。

木强给章起跃递了根烟,章起跃接过,点燃后,叼着烟,双手插进了头发里,捋了捋他那不再年轻的头发,他用力地想把头发往脑后推动,靠在那张椅子上,仰着身体,脸对着天花板,木强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只看见那根竖直的香烟,缥缈的烟圈萦绕在他的面部上方,模糊中,木强似乎看到了一种祭祀的场景。

“强子,不是因为在北京出了点事,我不会来你这里的。”章起跃依然仰着头,叼着烟说。

“我没有了退路,就像我当初选择去北京。刚去的那会在丰台租了一间仅有十平方米的房子,从房东那里借来了木板和砖头搭起床铺,躲在冰冷的房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后来我给一个湖北人送蔬菜,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顶着冷风,骑着竹床那么大的三轮车,汗流浃背。有一次风沙太大,在红绿灯路口,刹车时撞坏了一辆汽车的尾灯,在那么多人面前,这狗日的让我受尽了侮辱。两天后,我的三轮车被人翻倒在路边。没做完半个月,那个死湖北佬就解雇了我,临走就塞给我二百块,还大慈大悲地说了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用那钱买了一台收音机,然后上了一辆公交车,虽然车上的人很挤,但我的周围却没有人,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真的很脏。我永远都记得,在北京的373路公交车上,我吹着底气不足的口哨,学着坚强……”章起跃继续仰着脑袋,烟灰已经很长了,他吹了吹,烟灰掉落在他脸上,被他很快用手抹去,抹去的,应该还有他眼角的泪水。

木强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章起跃的故事,抽着烟,时而看看他,时而越过他,看看窗外快要变脸的天。

“回到出租屋当晚,又因为没有暂住证,被联防队抓了。后来又去肉联厂给老板的单位送肉,天寒地冻的,凌晨一点,我就得起床,去屠宰厂排队等着,没排到时,猪在下面睡,我就睡在上面的水泥台上。”章起跃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后来在帮老板送肉到各家零售单位时,实在是因为钱不够用,送货时,每次总会跟单位的老板借个十元二十元的,晚上回到老板这边就少报几斤。老板知道了这个事,就把我开了。无奈之下,跟了一个老乡,跟他混在那个叫陶庄的蔬菜批发市场。从那后就知自己再也不能回头……”

章起跃抽完最后一口,起身把烟头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他抹了抹下巴上因为喝得太快而流出来的液体。红着眼睛看着木强说:“兄弟,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走上这一条不归路。”

木强的心里特别复杂,看着章起跃,他有点不安地问:“后来呢,你做了什么?”

章起跃笑了笑,说:“说来话长了,总之,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在这里待几天就走,我不会连累兄弟你的。”说完章起跃拿起瓶子,开始一口一口地喝酒。木强看着他那上下蠕动的喉结,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一饮而尽。

听着章起跃的故事,木强想,自己目前这些又算什么?无非是被人骗了,最起码目前在这里还衣食无忧。部长那咆哮的嘴脸和冯长贵那得理不饶人的姿态,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司空见惯的一幕,所有这一切都不算什么,相信什么困难都可以过去。解决不了的,就当一种经历吧。

冯长贵早上九点就来到了木强的办公室,他来的时候急匆匆的,坐都没坐,直接告诉他,陕西那边的代理商要求赔付10000元了事,告到厂里去,对大家都不利。木强自知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即使有,这10000元他们还是会索要的。冯长贵提出的要求,不算过分,但木强还是把他带到了部长的办公室。在木强的意料之中,部长除了在那里不断地吼叫,也没有拿出最终的解决方案。最后,洪启千从上海打电话回来,部长给了木强一个明确的指示,钱必须出,但这10000元木强得承担8000元,作为上级领导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理应承担两千。冯长贵从财务领了钱,态度相当温和地和木强、部长寒暄了两句,就走了。人,总是因为利益走到一起,各有所需之后,世界又一片祥和。

冯长贵走后,部长给木强递了一根烟,讪讪地说:“董事长认为这种事情大家必须引以为鉴。吃一堑长一智,我们都还太嫩,还要在操作市场的过程中不断学会与各种人打交道。至于这8000元,不会一下子从工资中扣除,会逐一从季度提点里拿出。”

木强看着部长那吞云吐雾不断翻动的嘴唇,他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但他只是怎么都想不到,洪启千会如此对他,毫无疑问,公司一点不承担责任,全部归员工承担的做法不太像洪启千一贯的做法,是洪启千认为他不适合这个职位?还是部长在中间起到了什么推波助澜的作用?木强始终想不明白。“这些私企的老板,无论你前期做了对公司多大的贡献,只要一点做得不到位,只要牵涉钱财,所有的业绩都会成为一种过去。他们总是把自己小小的看得见的利益放大,把别人巨大的痛苦缩小。”佘卫华的话清晰地浮现在木强的脑海里。

送走了老冯,听完了部长的唠叨,木强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开电脑,电脑屏幕上蹦出的杀毒软件显示电脑需要修复和升级,他随意点下了修复,过了一会儿却表示电脑无法修复,也许是电脑已经中毒了。就像一个人,思想中毒了,怎么升级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完整与美好,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台电脑,还是可以正常运行,但是已经有了“系统冲突”。

这一天的工作很顺利,冯长贵的事没有影响木强太多,做错了事情就让自己承担吧,“没有人会为你的过错埋单”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之前的业绩只代表以前,不是现在,人情淡薄的社会,木强经历了太多。

晚上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章起跃早早地就睡了,这让木强很诧异,不过木强也很疲惫,没有管章起跃太多,章起跃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他也没说什么,倒下就睡了,在木强倒下的那一刻,章起跃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起身为木强盖好被子,黑暗中,他静静地看着木强。

章起跃没有和他打招呼就走了。和他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忙忙,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木强知道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联系了。因为临走前的那个深夜,木强才从他的口中得知,他杀了人。

黑暗中,迷迷糊糊的木强,意识清醒的章起跃,他凝视着木强。终于明白一个在自己危难时刻,不嫌弃自己,愿意收留自己的朋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他断断续续地向木强说出了自己在北京最后的经历。

自章起跃同老乡在一起后,就跟着一个同乡会的黑帮老大。在他们管辖的一个批发市场收取所谓的保护费,还在一些蔬菜行情较好时候,豪夺商家的利益。他们通常会让一个人站在磅秤上,让商家无法批发出去自己的东西。如果商家答应利益分成,那他们则可以继续经营。章起跃当时就做了他们“站磅”的一个“马仔”。他们还组织了一帮小偷,蹲点市场偷取前来做生意的客商的钱财。偷得的钱财上交之后再由老大根据贡献大小分给每人。为了生存,章起跃逐渐迷失了自己,一步步踏入了这个有组织的犯罪团伙。因为最近蔬菜价格低迷,收益不是太好,而他们又得知一位在市场经营豆制品的东北人家刚从银行里取出了二十万,准备进一批大豆。天黑后,他们几个人便抢劫了这家商户,争斗中,他们残忍地用刀砍伤了这家两个人。之后,为了躲避抓捕,他们逃了,在得知那家商户一个人因失血过多而死亡的消息后,章起跃走投无路来到这里。

他还告诉木强,对于木强和叶子之间的事,他表示万分的歉意,当时他为了摆脱叶子,才介绍给木强认识的。木强当即就转移了话题,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说出来只能让他更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没有意外,那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人生!

木强早上起来,看到空荡荡的房间,他知道,章起跃走了,至于他为什么走,木强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无论之前自己和章起跃的生活多么的靠近,一旦离开这个时间段或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所有能改变的都会改变,在这样一个复杂多变的社会里,谁还能守身如玉地坚守着自己最初的梦想呢?章起跃变了,木强也变了。

在部长的时运达到巅峰时,木强的事业也跌入了谷底。部长不仅主抓销售,更是开始参与公司的管理工作。虽然他还是招商部的负责人,但原有签订的客户却因为部长一句话,被一个刚从中医学院毕业的漂亮而性感的女孩分去了一半,他努力而获得的胜利果实,就这样被人给窃取了。无故失去了一部分收入,木强心里很不快。对此,部长的解释是:“这么做是免得我们的木总监分心,希望木总监能够更好地把招商管理工作做好,也是为了培养更多的招商新人,木总监应该主动带他们下一线市场并现场指导工作。”

这样的谎言,相信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10月31日,木强拿了最后一笔工资,那是在木强要求将原开发的市场收回被部长拒绝后,木强提出了辞职。明抢暗夺的背后,木强知道,这是部长在慢慢削弱自己手上的市场和资源,通过压榨和打压逼自己走人。既然知道了对方的真实目的,相信留下来也没有了意义。只是木强不知道,洪启千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他是否知道部长对他做的一切?木强相信,他都是知道的。或许,部长做的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在办完手头上客户交接后的离别会上,离别会是在一个商饭和娱乐都具备的酒店里举办的。木强和部长喝了很多酒,男人的离别往往用酒来表达,木强喝得头疼欲裂。最后,木强在小姐的搀扶下,晃悠悠地唱着:“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或许是被酒精烧坏了脑子,或许是这两个月的压抑到了极点,或许是看到眼前那些刚招来的人对部长拍马屁装孙子的熊样,木强很快又坐回了沙发,看着部长一边搂着一个小姑娘对着屏幕号叫时,在周围的人阿谀奉承地对部长那唱走调的歌声喝彩时,木强失声大喊了一句:“老子不干了!”

所有的人都静止了,只有影像里发出的旋律在继续……

“不干滚蛋!”部长呆了几秒,马上一口浓痰吐在漂亮的花地毯上,部长放开了身边两个小姐,把话筒一扔,然后就指着木强开始破口大骂,语言粗俗至极,对于这些,木强早已习惯,倒是被他抱着的两个美女小姐面露尴尬,她们连哄带撒娇地把木强拉出房间,然后迅速地把门关上了。

木强并没醉,他挥手推开小姐,大声说:“不用扶我。”然后,他手扶着墙,跌跌撞撞地独自走出了酒店。上午领的一笔钱成了他不知未来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摸摸怀揣在裤兜的银行卡,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夜色中的大街。

木强,失业了!这个城市,多了一个无业游民。

十一月的季节冷酷得像一个失去记忆的病人。漠然而又宁静,就像此时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的木强。

孤独对于生命是一种风景,还是一种残忍?在这个万物凋零的季节里,木强不知道该对一些什么东西进行怀念。而此刻总让他无缘无故想起了很多。风从窗口吹进一些往事。他记得自己看过一篇短文:

在一个遥远的峡谷里,一颗百合花的种子落在了野草丛中,并在那里发芽生长。百合花在没有开花之前和野草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于是其他野草都认为它是其中的一员。只有百合花知道自己是一朵花,一朵不同于其他野草的花。所以当百合花开出一个花蕾的时候,其他野草都嘲笑它、孤立它,认为它是野草的异类,但依然不认为它是一朵花。百合花总是默默地忍受着,因为它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开出一朵漂亮的百合花。

木强从床上爬起,打开热水器,站在洗澡间看到自己因睡眠不足而出现的黑眼圈和开始变得有些臃肿的身体,他不禁开始嘲笑起自己。他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人还能被尿憋死?一切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他关上水龙头,赤裸着上半身在客厅的地板上做起了俯卧撑,直到大汗淋漓,双臂再无力支撑才罢休。回到洗澡间,木强对着镜子,看着满头大汗的自己,对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木强想起海明威的话:“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木强并没有马上去找工作,而是把这几年收集的几百张名片重新整理了一下,厂家的归厂家,客户的归客户,分门别类,再把电脑文档以及U盘里的资料重新进行了归纳。

失业后,木强比工作时更忙。白天,他到各大医药公司的老客户那里同他们一起聊天、喝茶,通过聊天,木强了解了他们对于目前市场的看法,了解了最新产品的信息。无论是在操作第三终端的顾客,还是医院临床运作的老客户,对于木强的到来,他们都是很欢迎的,并给了木强很多建议和参考。无休止的拜访和聊天,周而复始,有时候,木强会忙得不成人形。全然没有想到佘卫华会打电话给自己。

佘卫华电话里约他这周六晚上去看电影。

在万达影院,佘卫华买了两张电影票,木强则买了一大堆爆米花、饮料之类的零食。木强在网上曾看到过他们即将要看的这部电影的宣传片,这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和现任的男友共同投资合拍的一部电影。不管拍得如何,这部电影应该是他们爱情的一个见证,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总是有意义的。而这些影迷,在欣赏他们电影里内容的同时,也关注他们最新的八卦消息。看完后,木强是没看出什么精彩之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电影里的堡主每次都很急躁的时候,跟随他的仆人反复说的那两个字——淡定。这两个字也许正是木强此刻所要面对的生活态度,觉得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当下自己的心态,尤为贴切。佘卫华则在一旁全然不顾他的存在,笑得乐不可支,看到笑点处,佘卫华不是拍他的胳膊,就是扯着他的袖子哈哈大笑,弄得木强一惊一乍的,时不时被她的“突然袭击”吓到。

走出电影院,佘卫华总算恢复了正常。走到广场,两人并肩坐在花台上,“木强,我知道你已经离开公司了。”佘卫华盯着前方幽幽地说,“其实,按照我的理解,你早应该离开,而不是现在。”

“怎么说?”木强侧过脸,看着她那双被灯光照耀得忽明忽暗的眼睛。佘卫华的侧脸非常精致,尤其是那长长的睫毛,木强看得有点出神。

“难道你不知道部长是洪启千老婆的哥哥吗?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只有你跟傻子一样,还被蒙在鼓里。”

木强吃惊地问:“真的?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有区别吗?还有一件事……算了。”她欲言又止地回头看着他。

木强看着她老半天,佘卫华也没搭理他,看着天空,木强顺着她的目光追去,看见此时的天空中有一盏不知被谁点燃的孔明灯,孔明灯越飞越高,直到在遥远的天际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然后慢慢消失。

木强回忆起自己自进公司之后的点滴,所有的事情不是他不努力,只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做了多少事,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部长是最后的赢家。此时,他才明白几个小股东为什么对部长总是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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