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苍穹太深遂了，眯着双眼抬头望去，俨然一眼望不到边的清泉罩着满目缟素的大地，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撩拨，去逗弄，把那蓝莹莹的水花溅到月亮弯弯的睫毛上。
直入天际的雪山宛如四面白墙银光闪闪，饥寒交迫的鹰鸠拍打着僵硬的翅膀掠过纤尘不染的天空，悲戚的哀鸣似那尖锐的刻刀划过山巅，只把瘦长而淡薄的孤影留在长满靡靡枯草的田野上。肆虐的寒风在这与世隔绝的村子里拼命的叫嚣着，叫得人耳朵发痒，全身发麻。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长得像个醒不过来的梦，垄断了人的大脑，封锁住那荒凉，那素净，那寂寥，直到永远的永远。
煤油灯亮着的夜里，和煦的微风从糊着红纸花的窗户悄悄的溜进屋子，抚摸着梅花斑白的鬓角，她鼻息微微，酣睡绵长。翻了一个身，再翻一个身，梦醒了，天也就亮了。
拂晓时分，当那一缕灰金色的光晕刚刚照进院落，梨树，箩筐以及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明了。冬眠的小虫爬上已经长了嫩芽的柿子树。那还不太浓烈的春意便悄然潜入了人们敏感的神经。
正月十五这天晚上，天上的云时开时散，刚刚升起的月亮虽然圆得可爱，却也无奈于乌云的遮挡，极力想给大地一片光明，终究是不能够的。夜色黑不黑明不明，朦朦胧胧，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暧昧色彩。
只不过七点多，人们就开始祭坟了。灿烂的烛火一片一片亮起来，远远望去如无数颗星星在村子里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小山谷都被那轰鸣的炮声震的轰隆作响。小孩们用竹杆挑着小灯笼在村子里跑来窜去，地上的残雪也被他们踩的咯咯吱吱。
叶梁把灰纸裁成一沓一沓用核桃木钱模板打好，再用双手顺时针划开使其成圆形，然后对折与香烛，烟花鞭炮一起放进篮子。微弱的月光从屋檐上斜斜的照到锅台上，他看了看时间便站在屋檐下大声喊：“赶紧走了，人家都祭完了。”院里的堂兄堂弟纷纷回应：“来啦，来啦。”
梅花见他出门急忙追了出了来：“让小梅和博远也去吧，屋里的灯我一个人点。”叶梁想都不想一口回绝：“女子娃去干啥嘛，忌讳。别去，别去。”这时小梅跑出来半娇半嗔的顶嘴：“真封建，女子娃凭啥不能去？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博远快来看啊，外面可热闹了。”博远慢腾腾来到门口瑟缩着身子抱怨：“这破天气真够冷的，哎呀！我的妈呀！冻死我了。”
叶梁揪着他的衣袖扯了扯责怪中带着关心：“怕冷不知道多穿件衣裳啊？咋了？嫌我们乡下人的衣裳难看？”梅花把谈话逮了个一句半截，于是边往锅灶底下加木柴边唠叨：“城市里长大的娃就是娇气，不管啥都讲究的很。唉！时代变了，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啊，想想我们当年……。”博远瞅了瞅梅花又看着小梅疑惑的问：“奶奶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嘀咕什么呢？”这时，那些个兄弟都集齐了，叶梁便和他们穿过后门往墓地走。小梅边走边说：“没怎么，你要是到了这个岁数也会像她一样的。愣着干啥？走啦。”博远吃惊的“啊”了一声说：“我才不要像奶奶那样。”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梅花正在给壶里灌水，看到博远异样的眼神便问：“又在说我坏话是不是？”博远调皮的朝她吐了吐舌头一下子窜到那些人前面去了。
叶梁和大伙祭完坟回来，梅花已经把糯米红豆沙汤圆煮好，晚上的天气尤其冷，她用搪瓷碗盛上汤圆督促他们急急的吃完，便开始洗锅抹灶。干了大半辈子家务活，她那原本细长白嫩的双手已变得粗糙蜡黄，刚买的新衣裳经她的手摸上几摸就会像枣刺划过一样毛毛糙糙的。
过了正月十五，村里的娃就去上学了，他们手牵着手，嘴里念着，“春雨贵如油，下的满街流，摔倒一群小孩童，笑死一头牛”，然后欢蹦乱跳的往学校走。他们一进校门，村子里一下子就清静了许多。
在屋里呆了大半月的村民们再也闲不住了，天气渐渐变暖，冰释雪融，土壤湿漉漉，软绵绵的。金黄的迎春花已经开了好些时间。田间地头的柳树已经绿了。沟沟坎坎的野草像是被漫长寒冷的冬季压抑的太久，春风吹了几吹，太阳晒了几晒，它们就挣脱沉重的枷锁从土里拱了出来。
又是一年三月三，春花飞满天。三月三晒丝绸。这天梅花把箱子里她认为值钱的衣裳和丝绸被面，还有坑上的被褥全抱出来往麻绳上挂。要是有小孩在路上追逐嬉戏，她就会站在后院的菜地边抬起手掌搭在眉上痴痴的望。
阳光照在丝绸被面上折射出一缕缕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晃的她有些眩晕，有些恍惚。一闭上眼，整个人便不停的往后退，往后退。越是往后退自己越是年轻，年轻得很多羞于回忆的往事也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人上了年纪或许就是那个样子，记忆力减退，容易犯困，糊里糊涂。她在院子里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小梅和博远。扳指头一算，俩个娃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还说要吃她烙的锅盔（白面大饼）。
只要想起小梅和博远，梅花就会从他们身上看到梁娃，顺子还有红玉小时候的样子，就会透过记忆的闸门窥见自已如花似玉的青春年华。岁月不饶人啊！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以前置办的好衣料、被褥舍不得穿用，全压在了箱底和衣柜里，里面放一只干透的木瓜，说是驱蚊蝇，能给衣物防腐保鲜。听起来似乎没啥根据，然而打开箱柜那股子清香着实是有的。清香味是属于小梅和博远这些年轻人的，但是她也喜欢。年纪大了害怕娃们闻到身上的皮屑味，说自己老。
蜜蜂在梨树上飞来飞去，晌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湿漉漉的院子也被晒的蒸腾起一股泥土的香味儿。人老了终究是不中用了，两箱衣裳还没挂完，梅花便感到腿脚酸麻，扶着梨树喘息的当儿抬头望着冰清玉洁的花瓣就想起那个粉嘟嘟的脸盘子。
当年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为她缝的小衣裳还好好的放在包袱里，但不知那可爱的小人儿如今在啥地方？是生是死？是否已经长大成人？往事不堪回首，想起过去她就无比心痛。
小梅两岁的时候，叶梁已经在镇中学教了一年的书。红玉大着肚子在学校食堂给学生娃子做饭，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全家人都很高兴。
孩子出生前几天，梅花就用大红包头（头巾）包着一个拓着桃红花朵朵的大锅盔翻山越岭跑到了镇医院。孩子出生时，她和梁娃一直在妇产科门口走来走去，后来婴儿的啼哭声传了出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哎呀！生啦！生啦！”她高兴地抓着梁娃的胳膊大声叫囔着。
不一会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出来说：“你们真是好福气，是个龙凤胎，呵呵！快进去看看吧。”听到这消息，她乐得合不上嘴，赶紧跑进去看孩子。叶梁却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悄失了。天哪！双胞胎！学校外围墙上红色的“生男生女都一样，少生优生奔小康”的标语可是他为了响应计划生育口号亲自刷上去的，他要是超生，不连书也教不成了吗？咋办？这可咋办？他一着急汗水就从额头冒了出来。不行，现在就得封锁消息，不能让红玉生了双胞胎这件事从医院传出去。还好今天没来别人，医生都不认识他们。想好之后，他让护士进去照顾红玉和孩子，悄悄把梅花叫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