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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待价而沽

王大在赵小姐的小公寓里找到了极大的温暖。尽管客厅里摆放的家具都是二手货,一个长沙发,重新漆过的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但精心布置的鲜花、金鱼和赵小姐自己画的几张中国画使它显得很温馨。她的卧室小得就像一间密室,双人床的三面都靠着墙。她的床上铺着漂亮的丝绸床罩,上面绣着一棵古松、一只孔雀和几朵菊花。那是赵小姐自己的杰作,但不知何种原因,她自从八年前到美国以后,就再也没有绣过一针一线。王大曾建议她重新拿起绣花针,但她总是岔开这个话题,好像再谈几句就会伤她的心似的。王大追问着让她解释的时候,她总是说她不愿意提起过去的那几件伤心事。

她的厨房非常洁净,厨具应有尽有,足可以打理一顿南方菜的盛宴,或沿海的渔家宴,还有北方蒸馒头的蒸笼和烙饼的锅。她经常邀请王大到她的公寓吃饭,每顿饭都会变换不同的花样。王大喜欢吃她做的炸酱面、饺子和烙饼,这些北方名吃被马可波罗引进到意大利,演变成为通心粉、馅包和比萨饼。她能烧出最棒的南方风味的红烧肉。整个半天,公寓里都弥漫着红烧肉的香味,闻着久久不散的肉香,即便肚子不饿,也让王大口水直往外流。

王大在她的公寓吃过许多次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和赵小姐在一起,也许是学校生活太乏味,而他受的挫折太大,所以把赵小姐温暖舒适的小公寓当做临时的避难所,在挨过一天单调乏味的生活煎熬之后的喘息之地。唯一不快的一次就是当赵小姐鼓励他认真学医,却察觉出他对医学院的真正感觉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一次,他给张灵羽写信介绍自己的学业。张灵羽回信说:“亲爱的朋友,在我看来,一顿美餐摆在你的面前,可你却对它没有一点胃口。我考虑了你的苦恼,但没有找到任何能够使你提高对医学院的兴趣的东西。也许婚姻能有所帮助,但是仍然要看你娶的是谁。有时候爱情是一个巨大的推动力量,可是到哪里去找爱情呢?这也是多年来一直困惑着我们的问题。”

“有时候,我也觉得让你学医学,就像让你陷于非常不幸的婚姻之中一样。你,像婚姻中的妻子,深受严重性冷淡的煎熬。你既可以离婚,也可以留在丈夫身边尽你的义务。挽救婚姻的唯一出路就是尽义务。尽管婚姻是你极其厌恶的事情,但你认为,你从婚姻中还是能够获得回报,能够确保一个安逸的晚年。我猜测,许多患有性冷淡的妻子都是这样想的。为了在生活中苦中求乐,她们组织妇女俱乐部、桥牌俱乐部,搜集水貉皮,研究现代绘画,去看英俊的精神病医生,等等。为什么你不那样做?想法为你自己找点爱好——打猎、钓鱼、跳舞、游泳、拳击,哪怕嫖妓也行,只要能润滑你那轧轧作响的学习机器,使它更舒服一些……”

王大把信撕碎,决定再也不和张灵羽谈论自己的学校生活。

一天晚上,他在赵小姐的公寓吃了一顿精美的晚餐。厨房里的小桌上堆满了中国的南北大菜,她还为王大准备了正宗虎骨酒,王大两杯虎骨酒下肚后,感觉到自己就像在空中飞起来了似的。赵小姐要给他斟第三杯酒时,他坚决反对,可赵小姐坚持要给他斟满。“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海伦?”他问。

“不是什么重要日子。”赵小姐说,“今晚我只是想让你好好吃一顿,干了这一杯吧。”

“让我也帮你再倒一杯。”王大说着,拿起锡酒壶,把她的酒杯也斟满热乎乎的白酒。

“别想把我灌醉。”赵小姐笑着说,“我的酒量可不是一般,是我爷爷遗传给我的,他过去是个卖酒的,喝酒喝得倾家荡产。”说完,又催着他喝干。“来,干杯,干杯。”

王大又喝了一杯,脚下的世界开始旋转。赵小姐关上电灯,点起两根蜡烛。厨房里暖烘烘的,弥漫着佳肴美酒的香气。“来,喝点汤。”赵小姐说着,给他舀了一碗美味可口的燕窝汤,“这汤是解酒的,喝完它,你还可以再干一杯。人生短暂,我们也应该及时行乐。”

王大喝完第五杯后,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厨房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彩色电影画面,所有的东西都在一种轻快的朦胧中摇摇晃晃,而赵小姐也变成了重影,似乎在他面前跳舞、游泳、飞翔,像一对连体双胞胎一样。她美丽、优雅,像个天使。她走向他,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听上去像一首温柔的歌,又用手掌去抚摸他那燃烧似火的脸庞。她一直在对他说着,但他根本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给他端来一杯热茶,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他,他那沉重的昏昏欲睡感逐渐开始消退。他感觉到极度的兴奋、懒散无力和无忧无虑。“你需要小睡一会儿。”赵小姐说,“扶着我,不然你会摔倒。来,扶好。”

他扶着赵小姐的双肩,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能给我叫个计程车来吗?”他说,“我浑身无力,实在是开不了车了。”

“好的,我给你叫辆计程车,”她把他扶到卧室,“在我床上躺一会儿,稍微打个盹。你一醒来,我马上给你叫计程车来。”

王大倒在柔软而又宽大的床上,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觉得十分放松。有生以来,他还没有这样放松过。他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浑身软绵绵地,根本不想再睁开双眼,甚至这辈子再也不想动一根小指头。赵小姐帮他脱下鞋子,把他的双脚移到床的中间,然后给他盖上一条散发着香水味的毛毯。他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这样半醉半醒地在床上会待多久。即便此时房子着火,甚至天塌下来他也不会在乎。他听到一点沙沙作响的声音,好像赵小姐正在干什么事。他没有在意,实际上,不论赵小姐现在在干什么他都不会感到好奇。他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躺在那里享受此刻幸福的半醉半醒状态。

过一会儿,他感到床的一边沉下去一点儿,有人从他身边爬到了床上。一阵强烈的香水味道扑鼻而来,他没有移动。这时,他身边那柔软而又温暖的身体靠得更近了些,紧紧贴住了他。那是一个全裸的身体,他没有感到惊奇,也根本没有在意……

他整夜都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直到第二天早晨,当他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时候,才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想起发生的事情,感到十分震惊,罪恶、羞耻和愤怒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他立即跳下床,急忙穿上衣服,顾不上洗脸梳头,冲过客厅直奔前门。“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赵小姐喊着,从厨房跑出来追到客厅,“我正在给你做早饭。”

“我不吃。”他看都没敢看她一眼,急忙走出公寓,“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十多天没有给赵小姐打电话,罪恶感逐渐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行为很粗鲁。赵小姐对自己一片好心,为自己烧饭做菜,每当自己不开心的时候,都会给自己带来安慰。再说,那个夜晚自己的感觉并不坏,所以,自己没有任何理由生气,并表现得那样粗鲁和残酷。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该做什么。是不是该给赵小姐打个电话或写封信,表示一下歉意?

他走到客厅,拿起电话。但刚刚拨完号码,又把听筒扔回到电话机上。他不愿意和她讲话,害怕自己让她听上去显得傻乎乎的。他回到房间,开始给她写信,但是怎么下笔呢?“亲爱的赵小姐……”不合适。他撕碎信纸,又拿出一张来。“亲爱的海伦……”不对,又太亲昵。或许应该给她写一封中文信。在中文信里,就可以表现得礼貌且不生硬,亲近而不亲昵,最起码,可以减少一些个人情感的色彩。

他写好中文信,自己读了一遍,感到很满意。他把信装入一个素白信封里封好,塞到衣服口袋里,准备在晚饭后寄出去。在他等着吃晚饭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思绪又回到赵小姐公寓的那个晚上。她的激情,她的动作,她的情话,当时让他多么心醉,如今又栩栩如生地重现在他的脑海里。此刻,他能够感受到她身体的温暖,她皮肤的光滑。在半明半暗中,她的相貌并不难看,而且身材丰满匀称,平日里在衣服中难得一见的乳房不大不小,也很坚挺。事实上,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她有这样的好身材。当他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房开始猛烈跳动起来,脸也烧得发热。他从床上起来,喝了一口冷水,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试图读书,又喝了一口水,系紧鞋带,又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喔,见鬼,他实际上根本就不饿,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等着自己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他又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她的声音很热情:“我一直不明白那天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喜欢吃咸鱼蒸肉末吗?我刚刚蒸了一碗,你为什么不来帮我一起吃呢?”

“好的。”他犹豫一下后说,“我大约在半小时以后到。”他回到房间,把信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却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激动。当他钻进自己的汽车发动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那天晚上以后,王大每周去看赵小姐两次,很有规律。他都是晚饭去,并在那儿和她一起待到深夜。但他再也没有带她外出。赵小姐建议过好多次去看电影或去跳舞,可王大总是对她说,还是待在公寓里比较舒服。他告诉她,他很不喜欢跳舞,讨厌看电影。他讨厌这些谎话,但既然他和赵小姐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有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非常不愿意在公共场合再让别人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怎么回事?”一天晚上,赵小姐气愤地说,“你从来不想和我一起出去了。看场电影花不了几个钱。如果你缺钱花,我这里有。”

王大愣住了。他的心被这些话深深刺痛,就像被刀子戳中一样。“你想看哪部电影?”他站起来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厌恶和离她扬长而去的强烈欲望。

“什么电影都行。”赵小姐笑着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出去,去看什么电影都无所谓。咱们开车到马基特大街去,看看那里今晚演什么电影。”

他们开车悄悄地来到马基特大街。星期六的夜晚,灯火辉煌的大街景色十分迷人。街上车流滚滚,交通拥挤,成群的人们在整洁宽敞的人行道上转来转去,彩色的灯光闪闪烁烁,计程车在车流狭窄的缝隙中抢道而行,试图抢在绿灯前面,不耐烦的司机们使劲地按着喇叭。一位女司机把车拐到单行道上逆行,只听到一片刹车的刺耳声;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警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骑着摩托车追逐着不知哪一辆汽车;一阵警笛不知在什么地方尖叫着,很快又在远处消失。王大喜欢马基特大街,但讨厌开车到这里来。“看什么电影?”他问,“你想好没有?”

“什么电影都行,无所谓。”赵小姐说。

王大把他的四八款顺风车直接拐到埃利斯大街,开进一个停车场。他们停好车后,走回马基特大街。“为什么你走得那么快?”赵小姐问,“电影是连场放映的,你不会漏掉什么。”王大一句话也没说。他走到最近的电影院,看也没看贴在电影院旁边华丽而又俗气的告示板上的彩色海报,就买了两张票。俩人一言不发地进了电影院。

电影院放映的是一部彩色电影,以外国为背景,演员们身着色彩鲜艳的服装。剧情中充满折磨和杀戮,掺杂着做爱、色情舞蹈、争辩和难以置信的特技以及大胆。还有不少女奴和女兵,在马背上舞刀弄剑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裸露她们的大腿。这场电影看得王大心头深感郁闷。他在椅子中烦躁不安。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不安和难受过。电影一结束,他马上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咱们走吧。”

“还没看新闻片呢。”赵小姐说。

“你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说,“咱们走。”

在电影院外边,赵小姐看了看手表说:“时间还早,咱们到唐人街去吃碗馄饨吧。”

王大非常想回家。他意识到,和她一起出来简直是在忍受折磨。他说:“对不起,海伦,我必须早点回家。”

“为什么?”

“我必须早点起床。”

“从前你的时间观念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

“我需要更多的睡眠。”

“现在才九点。今天又是星期六的晚上。咱们到唐人街去,在格兰大道去散散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星期六的夜晚去格兰大道散步了。”

王大向埃利斯大街走去,“过来,我开车送你回家。”

赵小姐站在电影院外边没动,怒目注视着他。“快走。”王大不耐烦地叫她,“咱们走吧!”

“到哪儿去?”赵小姐问,听上去很气愤。

“回家!”

“哦,你想要的只是那个,对吗?”她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王大问道。他一想到和她的肉体关系,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厌恶。

“你是什么意思?听着,我想把你送到家门口,然后马上回我自己家。”

“和我在一起使你感到耻辱!”她说,“不论是和我一起出门,或是在唐人街让人看见和我在一起,你都感到耻辱。从上星期起我就开始怀疑,今天,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王大更生气了,因为她的话一针见血。“听着,海伦,理智一些……”但她不搭理他。她突然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里。王大试图追上她,但心中的不情愿拖住了自己的身子。是的,和她在一起,他是觉得羞于见人。他再也不能像对待一位姐姐一样对她,再也不能非常自然和舒适地与她一起在公共场所露面了。

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到她那儿去了,但赵小姐一直给他打电话,向他道歉,请他原谅,邀请他共进晚餐。王大一直很冷淡,又过了两周,她不再打电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大的良心开始愧疚。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对海伦非常不公平。他对她的粗暴态度使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个美国人所说的“发出恶臭的人”。他用英文给她写了一封信,请求她原谅。但这封信没有回音。然后他又在唐人街一家花店买了一打玫瑰,让花店送到她的公寓,可是,这一次仍然没有回音。他几次想给她打电话,但每次拿起电话以后又改变了主意。他以为,假如她拒绝给他回信,那么肯定也会拒绝在电话上与他交谈。好吧,他耸耸肩膀自言自语说,就那么回事吧。既然已经在那封长信中向她道了歉,也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为此事感到内疚了。他发现,如果没有爱情的纠缠,忘掉一个女人竟然会是这么的容易。

两个月过去了。王大努力学习,大部分晚上都待在家中。有时他到王山的房间帮助王山学算术。有时王山因为对学习孔夫子的学问实在感到厌倦,就对王大抱怨一番。“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王大对他说,“你知道我学的是什么吗?医学。那要比孔夫子复杂一百倍。而且我将来还得靠它谋生。”

“虽然是这样子,可你用不着把你学过的每一个字都记住呀。”王山说,“我必须把孔夫子的书都背下来,然而对那些废话却一窍不通。”

“但你不会用你所学的东西去毁掉别人的生命吧,我就有可能。”王大回答说,“在你背诵《四书》时,你可能毁掉的人只有你自己和孔夫子,而他已经死了几千年了。好了,集中精力做你的作业吧。”

王老爷注意到王大的变化,非常高兴。一天晚上,他把王大叫到自己房间,夸奖了他的良好表现,然后又给他讲了一大套孔夫子的仁义道德。王大专心致志地听着,控制着自己想就几个他认为过时的观点进行争辩的强烈欲望。他认为,孔夫子的道德观,实际上是一些被不同的宗教普遍接受并仍在不断进行说教的陈腔滥调。在他看来,基督教圣经中的十诫都有可能是由孔夫子写的。他对孔子学说中最有意见的,就是这位圣人过于强调在人的心灵中制造不必要的禁锢和抑制思想自由的“克己”。他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个男人对生活少动一点情感,别那么严肃认真,就会更幸福一些,正像张灵羽经常说的那样。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到自己的不幸是出自于一种难以战胜的禁锢,这种禁锢所制造出的许多心理障碍,有时会使他的行为举止表现得愚蠢而又可笑。他总是感觉到责任、歉疚、羞耻、自责,有时自己和自己怄气,因为在他脱胎于孔夫子的道德观的良知声音中,一直在喊着他错了,他做了很多极不公平的事情……

“你在听我说话吗?”他父亲咳嗽着问。

“是的,我在听。”他说完,突然担心起父亲的咳嗽来,“爸爸,你应该到医生那里去看看咳嗽,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一位医术高超的中医师正在为我治疗。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我觉得中医不一定能真正查出你的病因,爸爸……”

“你对咳嗽一窍不通。”王戚扬打断了他,“我现在谈的是你个人的抱负,竖起耳朵听着。”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一个人应该有抱负,而一个人要实现抱负必须跨越四个基本阶段。首先是修身,第二步是齐家。假如他不能成功地跨越前两个阶段,那么就没有能力实现第三步和第四步,即治国和平天下。你的第一步一直做得不错,我很高兴。至于第二步,我和我的朋友,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医术高超的中医师,在成熟的时候会帮助你的。”

王大对父亲和中医师到底会怎么帮助他,心中一点数也没有,但他对自己的未来,也并不是很乐观。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分别用中文和英文写着自己的名字,字体秀丽。他撕开信封,看见一封短信。

“王先生:你好。非常感谢你的信和玫瑰,它们在我的公寓门前已经躺了两个多月,因为那段时间我不在家。赵海伦。”

她为什么要离开家两个多月?王大猜测了好一会儿。难道说是病了?或者是他让她太伤心,她只好离家去换换环境?他给她打了通电话,起初她的声音很冷淡,但当他再一次为自己的失礼行为向她道歉后,她才热情了一些。

“你到哪儿去了?”他问。

“我不在家。”她说。

“你病了吗?”

“没有。”

“你听上去神神秘秘的。”

“谢谢你来电话,改天再见。”说完再见后,她就挂上电话。

王大感到如释重负。他认为她是对的,他感到终于偿还了已经压在心头很长时间的债务。他给张灵羽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对生活的新态度。他写道:“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再也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了。我现在绝对相信,假如每个人都欠我一点债或一点情,我会活得更幸福些。但是,当我欠别人某些东西时,内疚感就会爬进我的心,好像一只牛鸟挤进并强占另一只鸟的鸟巢一样,永远剥夺鸟巢合法居民的和平。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如何,然而我担心,这种态度将会受到美国人的投资公司和分期付款的百货商店的强烈反对……”

三天后,张灵羽回了信:“希望你使自己变得更坚强些,我的朋友。我仍然能够看到你对永远挤占别人鸟巢的牛鸟心太软。我是说,你要使自己变得更坚强。下一段我用英文写,免得你老父亲看到信,不然他会监视你的行动。你知道那个唐小姐是什么人吗?她是上海百乐门舞厅的舞女。她是以美国大兵新娘的身份来到美国的;自从三年前和她的丈夫离婚后,就一直做“自由人”。你要小心不要落入她那‘哥哥’的骗局。那纯粹是胡编乱造的。这里有关一个朋友经历过一些刻骨铭心的事实,领教过她所有那些伎俩。她说她要向男人报复。她对生活的态度恰恰和你的相反。有人说她有一副铁石心肠,你一定要注意!顺便问一句,你和她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王大马上写信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正好和她发展到‘哥哥’的地步。我们曾经打算像夫妻一样到卡梅尔去度周末,可是汽车抛锚了。真是天意!我接受了天意的暗示,和她在‘哥哥’阶段就戛然而止……”

王大从来没有把他和赵小姐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虽然有一次在信中差点把它吐露给张灵羽,但他还是忍住了。现在他认为整个事情已经过去,并为此感到高兴。

一天早晨,他在整理当天的邮件时,看见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字体也很秀丽。他启开信封的时候,微蹙起眉头。正像他猜测的一样,这是赵小姐写来的信。信是用中文写的,口气很亲密,邀请他到她的公寓去吃火锅。“我终于买到了从香港进口的火锅。”信中说,“尽管它不像上海火锅那样好,但也是用上好的紫铜制作的,中间的炭炉大小也挺合适。火锅本身大得能盛六碗水。火锅里的东西足够我们两人吃得饱饱的。你喜欢吃白菜粉条肉丸汤吗?那是我最爱吃的火锅菜。你能过来和我一起分享吗,亲爱的?”

这封信使王大感到很不舒服。它听上去过分亲热,也许是用中文这种保守的语言写的缘故。用英文写信带点感情色彩听上去很自然,但一用中文挑明就不太舒服了。“亲爱的”这个词真让王大伤透了脑筋。他决定拒绝邀请。他给她写了一封客客气气的信,告诉她他在忙着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正当他准备外出寄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走到客厅去接电话,是赵小姐,她的声音非常快活。“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我,刚刚给你写好回信……”王大说。

“明天你能来吗?”她热情洋溢、充满期待地问。

“恐怕不能。马上就要期末考试……”

“哦,还是抽空过来吧。”她打断他的话说,“明天是我的生日,请你过来,但不用带任何的东西。我在生日里是从来不接受礼物的。”

王大感到很为难。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没有谁会拒绝别人过生日的邀请。再说,她提到了礼物,假如他不去,她也许会觉得他舍不得给她买件礼物。最后,他接受了邀请,但对她拒绝任何礼物的声明感到有点生气,那句话好像是在说:“噢,你来吧,我不会向你要任何东西。”

第二天,他为她买了一对玉石耳环,但念头一转,又把它退掉,换成一个银烟盒。他觉得耳环的意味太亲密了。他不想送给她任何可能会产生误会的生日礼物。他心中也暗自决定只在她那儿待几分钟就走。他希望,明天的晚宴最好是一个生日聚会,而不是两个人的约会。那样他就可以随时离开,而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他于晚上七点钟来到她的公寓。她来开门的时候,让他大吃一惊。她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件织有金丝浮花的锦缎旗袍,佩戴着珍珠耳环和项链,但是她的脸庞却特别的红,让他一开始几乎没有认出来。假如不是她向他打招呼,他肯定会以为自己走错了门。他感到很奇怪,她的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进来。”她高兴地说,“火锅快好了。”

他走进客厅,把礼物送给她。“噢,我告诉过你不要带任何东西。”她说话的时候,深情地望着他。当他很快回避了她火辣辣的目光的时候,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房间里面昏昏暗暗,只有两根蜡烛在墙角的收音电唱组合机上面闪烁不定。房间里没有其他客人:“我来得太早吗?”他问。

“不早。”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来得正好。我不是请你七点钟来吗,对吧?”

“其他客人在哪里?”

“我没有请其他客人。火锅不大,只够两个人吃。请坐。我去给你拿杯酒来。”

“不用,不用。”他急忙说,“今天晚上我不能喝酒。我得准备功课,只能待一会儿。”

他们沉默了一阵。“当然可以,”她说,“我马上把晚饭准备好。”她把礼物放在收音电唱组合机上,差点碰倒一根蜡烛。她有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急忙进了厨房。

王大被她脸上的变化搞得迷惑不解。她的脸红得看上去让他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他真想打开灯好好看一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的脸被火烧过吗?她难道刚刚得过猩红热吗?他坐在长沙发上胡乱猜想。他非常不自在地等着吃晚饭,顺手拿起身旁茶几下面的几本杂志。当他翻阅着这些杂志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名为《砂纸疗法》的小册子,夹在一本妇女杂志的中间。他看着小册子中的图解,立刻恍然大悟。他把小册子靠近烛光,看了几段。怪不得她的脸红得像个猴屁股,原来如此。她刚刚接受过砂纸疗法——治疗麻脸的最新方法。他以前好像在哪本文摘杂志上见过介绍。他暗自笑了笑,赶紧把小册子塞进杂志,放回茶几下面,然后打开收音机。不一会儿赵小姐就走进客厅宣布开饭。她的声音快活得有点做作,使王大感到更不舒服。

厨房里面更暗,因为只有一根蜡烛,而且不是放在饭桌上,是放在足有十五英尺远的冰箱上面。他一坐到饭桌旁,赵小姐就忐忑不安地给他倒了一杯酒:“只喝一杯。”她说,“这是长寿酒。你必须得喝。一会儿我们还要守着火锅吃点长寿面呢。”她拿下火锅的铅皮锅盖,火锅放在桌子中间的一块方木板上。木炭在火锅中间的炭炉内烧得正旺,食物在火锅的沸水里轻轻地翻滚着。这时,她拿起一把大汤匙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给王大盛了一碗汤。她说:“肉丸子和白菜你自己随意夹,里面的粉条很长,你要往外夹的时候恐怕得站起来。”她神经兮兮地笑了笑,急忙去看正在炉子上煮着的长寿面。厨房里面热气腾腾,满室飘散着香味。王大并不饿,但他发现火锅里的菜肴很可口。“快坐下吃火锅吧。”他说,“相当不错。”

“你真喜欢吗?”她的声音显得非常高兴,“假如我能买到正宗的金针菇和木耳的话,可以做出更香的火锅来。可惜我腾不出时间到唐人街去买这些进口干货。下次我给你做一顿真正的火锅宴。”

王大本来想问一问她有关治疗麻子的事情,但念头一转又改变了主意。那是个敏感的问题。既然她连所有的灯光都不愿意打开,她很可能对这个问题非常敏感。她那神经质的笑声,她那遮遮掩掩和极力取悦他的举止,都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迫切希望尽快结束这顿晚饭,早点离开她。

长寿面做好了,里面放了虾仁和松蘑,装在精致的瓷碗里。“面条也很长。”她说着,递给他一小碟酱油,“你可以把面条卷在筷子上吃。但请你不要把面条咬断。你要一口把它吃完。今天晚上我可是很迷信呀。”

“你自己也快来坐下吃点东西吧。”王大说着,拿起酒杯客客气气说了一句祝酒词,“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她坐下干了一杯,然后耳语般地说了声:“谢谢你,大。”她那感激涕零的音质让王大紧张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她觉得要感激并且费这么多心思来取悦自己呢?她这样只会使他更加不自在。他偷偷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但是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楚是几点钟。他本想只在这里待几分钟;可现在起码也得超过一个半小时了。他想,假如他们之间仍然保留着柏拉图式的纯洁关系,他该会是多么地喜欢享受这样的美食和夜晚呀!以前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天下地上的事情无所不谈。可是现在,每时每刻似乎都会尴尬得冷起场来,能找出点谈论的话题竟是那样费劲。他放下碗筷抱歉地说:“我真得走了,我必须得抓紧时间准备考试,非常感谢你招待的这顿火锅。”

赵小姐放下筷子,又拿起来,双手在发抖。厨房里的黑暗使王大感到庆幸。他不想见到她脸上受到伤害的表情。“当然可以。”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声音显得蛮愉快,但听上去她是做了很大的努力。“喝杯茶再走。我去把水烧开。你一定得尝尝我的乌龙菊花茶,是一个朋友从台湾给我带来的。稍等两三分钟就好。”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走近炉子。“你愿意的话,可以到客厅去等。”

王大去了客厅。他决定再待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很快,她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酒杯和一瓶威士忌。“你还没有喝完我的长寿酒呢。”她说,“长寿酒不喝完是不吉利的。”她把给他的酒杯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他注意到杯中已经被她增添了一些酒。“来,干杯,干杯。”她说着,把自己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极力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抱歉,我可不能干杯。”他说,“我必须回家温习功课了。”

“就喝这一杯。”她催促道,“茶一会儿就好。来,干杯。”

王大端起杯,只呷了一口酒,而赵小姐却一杯见底,紧接着给自己再倒满一杯,她的双手抖得厉害,把酒杯和酒瓶子碰得叮叮当当响。王大注视着她,发现她的变化确实惊人。她看上去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摧残。她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里,又喝下一口后,把酒杯放到地板上,然后又把酒杯拿起来,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你会娶我吗,王大?”她突然问道,双眼巴巴地望着王大。

王大吃惊地愣住了。“娶我吧,王大。”她又说了一遍。扑到王大脚下。她跪在地板上,抓住他的双手,恳切地望着他。“娶我吧。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王大。”强烈的厌恶使王大想把双手从她的紧握手中抽出来,但她却紧紧抓住不放。“看看我的脸。”她急切地说,“我现在已治好了。今天早晨我摘掉了绷带。医生保证说,再有一两个月我的皮肤就会恢复正常。我有他的书面保证。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拿给你看……”

王大绞尽脑汁,寻找着合适的话——不会对她造成伤害的话。“我还无法独立生活。”他尽量回避着她的目光说,“我在医学院毕业以前根本不可能结婚。”

“我用不着你供养。”她急忙说,“我自己能够维持富裕的生活。”

“不,我不能那样做,海伦。”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我……我……不想结婚,就为这个。”

“爱情会发展的,大。”她说着,双手抓得更紧了,“结婚以后爱情还会进一步发展的。”

王大浑身僵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说的“爱情”这个字眼让他反感。“对不起,”他直率地说,“我不能娶你。我们别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他试图站起来,但赵小姐紧紧抓住他的双手不放。

“好吧,你不用娶我。”她声音有点嘶哑地说,“但你每星期要来看我。你也用不着带我出去。我们就待在公寓里面。我来给你烧饭,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请让我回家……”

“答应我每星期来看我一次,大。”她说着,声音都绝望了,“每星期就那么一次,我来给你烧饭,你什么时候想走就走,随你……”

王大使劲把自己的手从她紧握的手中抽出来,然后站起身来。“抱歉,我必须得走了。”

赵小姐立刻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从地板上拣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她说:“你还是觉得我给你丢人。”

“我并不是觉得你给我丢人。”王大说:“我只是不爱你。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和你堕入情网,我无能为力。我不能强迫自己去爱。”

赵小姐突然把手中的酒杯捏碎。“好吧,你出去。”她说着,目光一片茫然,没有喝完的酒滴落在地板上,鲜血开始从她的手指往外渗。王大急忙冲出公寓,他感到非常不愉快。赵海伦在他眼中显得十分可怜,但他也不能仅仅因为可怜一个女人而去爱她呀,而在此时,他也因为自己太残酷而恨自己。面对这样一次痛苦的经历,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赵海伦。

回到家后,他想专心准备功课,但他实在无法定下心来。这次痛苦事件仍然烦扰着他,就像嘴巴里有一股驱除不掉的异味一样。在中国长大的他,像同情那些因患小儿麻痹症导致腿瘸的人一样,同情因天花而落下一脸麻子的人。他对待赵海伦的态度,使他觉得自己就像刚刚养过一个瘸子似的。他听到父亲在招呼刘妈给他熬药。过一会儿,他又听到刘妈叫她的丈夫刘龙,告诉他去为王老爷买糖渍冬瓜。他记得,父亲喝完中药汤后总是要吃点甜东西,以去除舌头上的苦味,或许自己也该做点类似的事情,于是,他阖上书本去看电影。

随后两周他看了不少电影,其中有些电影真是上好的“糖渍冬瓜”。它们不仅帮助他去除了口中的异味,有时甚至会使他精神振作。一天晚上,他看了一部名叫《小劫持者》的外国电影。走出电影院时,他感觉心情舒畅,因为感人的故事为他提供了一个发泄某些被压抑的情感的渠道。那是一部少有并能够温暖他心灵的电影,而不是那种仅仅用色彩的富丽堂皇取悦视觉的电影。他走在大街上,感觉就像一个鼻塞的人突然清爽了一样。他买了一份晚报,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新鲜空气,然后走进街道拐角的一家餐厅去喝咖啡。

他一边啜着咖啡,一边浏览晚报,第二版一角的一个小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标题是“海滩发现溺毙华人女子”。

“昨天早晨,正在休假的法律秘书珍妮?帕尔克小姐发现了一具华人女子的尸体。帕尔克小姐报警后,警方判断,在海滩上已被沙子部分掩盖的尸体,显然是在前一天夜晚被冲上海岸的。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明,她的名字是赵海伦,四十一岁,是在位于斯托顿街的世界服装厂工作的一位裁缝。晚些时候,在金门公园附近的公路上,发现了她停在那里的汽车。她的手袋开启着放在汽车前排座位上,里面装有她的驾驶执照及其他身份证明:她的钱包空空如也,扔在车内地板上。警方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是遭遇抢劫被人谋杀,还是自己溺水死亡。目前尚未发现有关自杀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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