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之前的近20年一样,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永远都弥漫着喜庆和温暖。到处都是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外面不时地有各种声响在欢快地鸣叫着,天空中也随之闪着各种颜色的光。
热腾腾的饺子终于出锅了,妈妈满面笑容地端到了桌子上。靠着沙发边吃饺子边看电视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抛开所有烦恼和忧愁,郁木第一口就吃到了包在饺子里的硬币。这使坐在旁边的爸爸妈妈立马欢喜得合不拢嘴。妈妈说他有福气,来年一定行大运。爸爸也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
“明年咱们一定能考个好学校。”妈妈说。
“嗯!一定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你考上了大学,就等于咱们全家都行大运了。”爸爸端起酒盅喝了一口。“你说是吧!”
“是,是,没问题,一定没问题。”郁木笑得有些不那么从容,低头拿起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电视里的明星们依然嘻嘻哈哈地折腾着,春晚似乎一年比一年乏味了。距离零点还有半个小时,外面就已经沸腾了,鞭炮的声音轰轰烈烈到了沸腾的程度,大人小孩们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漫天的烟花。电视里正在表演的是一帮唱戏的艺术家们,他们应该很可怜,拼了命地上了春晚,可此刻还能有几个人守在电视机旁欣赏他们呢?
钟声终于敲响了,又是新的一年。外面的声响也达到了高潮。同时达到高潮的还有郁木的手机。电话,短信,彩信一时间全来了。无一例外都是互相拜年和问好的。
“过年好!”
“过年好!”
“看电视了吗?今年春节晚会真没劲。”小游充满喜庆地批评着刚才的四个小时。
“忍了吧,都习惯了。你在哪呢?”郁木问。
“天津。”小游的话里似乎夹杂了些天津味。
“你怎么在天津呢?”
“回去过年,我老家是天津的。”
“我说你刚才说话怎么有点马三立的意思呢。记得回来给我带点包子、麻花什么的。”郁木边说边笑着,但微微地感觉电话的另一端似乎有些安静,停顿了几秒钟后,小游才又开始说话。
“我可能不回去了。”
“为什么?”
“复读太没前途了。估计明年还不一定考得上。所以打算在这边找个工作算了。”小游的语气有些伤感。
“真的假的?”郁木的心里咯噔一震,顿时感到有些冰凉发麻了。
“真的。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学吧,一定要考个好大学。”
“我……你……”郁木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一时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他想也许小游是对的,这个选择是否更适合自己呢?他陷入了混乱。
通话瞬间停滞了。可不一会,电话那边就笑开了花。
“你笑什么?”他问小游。
“逗你玩。”小游说了句正宗的天津话。
“滚!去死吧。”
外外的短信似乎有些长,新年快乐之后还附带了他要去考试的事。郁木让他好好考,告诉他要相信自己,问他火车的时间,说和大家一起去送他。外外虽然告诉了他时间,但还是说千万别去送他,并编了些理由极力拒绝了。这些理由听起来似乎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但郁木仍然回复了一个“那好吧。”
丹哥的电话里很热闹。“过年好。”
“过年好,你在哪呢?”
“绝地,今天通宵半价,吃完饺子我就来了。”
“我靠,你就跟圣痕过年了?”
“跟谁过不是过啊?要的就是一个乐。”
“……”
“……”
纳纳发来的祝福短信未免也太俗了点,郁木觉得他10年前就看过了。随即便回复了一句“太土了!”和一条最新的贺年短信。
手机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还没等它歇够,便接到了夏漫的电话。
每到年三十都要去奶奶家过年,是一直以来的习惯。今年也是如此。奶奶家孩子很多,以姑姑们为主。人多总是显得格外热闹和喜庆,各尽其职、兴高采烈的一通忙活之后,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围坐上了年夜饭的饭桌。晚会开始的时候,筷子们也启动了。
“今天晚上12点半人民广场上有烟火晚会。”向雯给她发来了条短信。
“你要去?”夏漫问。
“不去了,要在家陪家里人看电视。就是想告诉你一声。”
“哦,知道了。”
“我要去包饺子了,免回。”
爸爸是奶奶家最小的孩子,加之从小聪明懂事,所以一直就被几个姑姑宠爱着。即使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这种感觉也一点没有减退,反而随着年龄的增大更越发强烈了。或许因为这一点,所以姑姑们对夏漫自然也疼爱有加。这种疼爱在几年前来得更加直接和简单,至少夏漫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最近几年似乎变得有些复杂了。
由于她对爸爸潜在的抵触情绪,和常常暗流汹涌的思维碰撞,所以导致了她和爸爸现在不温不火的关系。这无疑成为了几姑姑对她进行批评教育的原因。这种批评教育有间接的有直接的,但所有的内容无非就是“你这样不对!要改。”
这种批评教育从她去年没有上大学的那刻起更加犀利了,至少她主观感觉是这样的。心情忐忑,如坐针毡。其实所有人都是疼爱她、关心她的,但她为何还会如此不安呢?也许是多年来累积的阴影罢了。这种不大的阴影伴随着她度过了所谓的生理发育期和心理发育期,并不由她选择地暗自潜伏,成了一种隐性的症状。
“以后,可别让你爸生气了。你看你爸一天到晚多忙啊!”
“嗯。”
“你爸一个人带着你多不容易啊!不许让你爸再生气了。”
“嗯。”
“你爸现在最操心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应该让他省点心呢。”
“嗯。”
“可得好好复习啊!今年要是再考不上大学,就白辜负你爸的一片苦心了。”
“嗯。”
“你这种性格就是太个了,有什么话也不说,我们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大过年的也不说什么了……”
姑姑们用各自不同的音调对她进行着教育,她们的话都是为了她好,她当然知道。可是会有谁那么想让自己的爸爸着急生气呢?又会有谁那么不想考上大学呢?
她们的话都是为了她好,她当然知道。但是她仍感到了一些凄凉,为什么这些亲人没有一个能站在她的角度上想想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为她说几句话呢?哪怕只是一句。但事实就是那么可笑,似乎所有人都加入了教育她的行列。那种渴望遗憾地从来没有发生过。
新年的钟声终于敲响了,在热闹喜庆的气氛里,爸爸的手机响了。之后他便换了新衣服悄悄地走出了门。拿着姑姑们给的压岁钱,她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脆弱。这些钱是如此的温暖而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暂时避开这种无聊的喧嚣和压力。
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她拨通了郁木的电话。
天空中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底下的人们跟随着这些光欢笑着、尖叫着。广场上人们统一地仰着头,像是在接受圣光赐福般满面笑容。郁木递给夏漫一个口香糖,夏漫放到了嘴里。两人坐在一个花坛旁边,抬头望着闪亮的夜空。
“为什么想来看烟花?”
“反正也闲得无聊。”
“那么晚出来,你家人不担心吗?”
“也许吧。”
黑夜此时仿佛显得不那么黑了,湛蓝,透明。烟花开放的瞬间,每个人脸上都是那激动而幸福,这些美丽的火焰使得谁也不会感到寒冷和孤单。被厚厚的羽绒服、棉大衣包裹在体内的心脏,也都随着烟花的节奏而一下一下地温暖绽放着。
“你爸妈平时不管你吗?”郁木把头从天上移向了夏漫的脸。
“你觉得呢?”夏漫问。
“不知道。”
夏漫抬着头,晶莹的眼珠里反射出绚丽的烟花。片刻后她才说话:“告诉我一个你不愿意和别人说的事。”
“什么?”郁木似乎没听清。
“告诉我一个你不愿意和别人说的事。”夏漫又重复了一遍。
郁木皱了皱眉头。“怎么那么像电影里的情节?”
“不告诉拉倒。”
“那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郁木莫名其妙的赶紧解释道。“我……我害怕老鼠,一见老鼠浑身哆嗦,有一次在我家楼下一只老鼠从我脚底下钻了过去,差点没给我吓死,我感觉我瞬间蹦起来了两米多……”
“这个不算,太简单了。”
“这都不算?那……我进过好几次派出所,都是因为和人打架。感觉特别丢人!其实我是个好孩子!”
“男生打架有什么丢人的。不算,再说一个。”
“这还不丢人?”郁木有点没辙了,但还在认真的想着。视线飘渺地注视着前方,像是又要说点什么了。“我真不想上大学了,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但我又比谁都想上大学,特怕自己上不了,我有时都觉得自己特贱。现在上大学已经不是我个人的事了,为了爸爸、妈妈、亲戚、朋友,我也得考上大学。他们都看着我呢。这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大学而上大学,而是为了所谓的脸面和光彩而上大学。我不能让人瞧不起,为了我爸、我妈,更为了我自己。妈的,特傻逼吧?”郁木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了,但仍努力的控制着。“我不愿意和别人说这些,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夏漫看着郁木的眼睛说:“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不愿意和别人说的事。”
“嗯。”
“你开始问我什么?”
“你爸妈平时不管你吗?”
“我没有妈妈了。”
夏漫这句话说得很平静,郁木听到时也刻意的平静着。“你妈呢?”
“死了。”
郁木本想继续问下去,但他一时又似乎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和欲望了。不知是什么原因和理由,他轻轻地触碰到了夏漫的手。
天上的烟花还在拼命绽放着。像T台上的模特一样,在自己短暂的表演时间内,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火辣的身材和婀娜的姿态。各种颜色,各种声响,五颜六色,噼里啪啦地怒放着。姿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烟花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一跃而起,尽情地释放完全部的激情后便消失不见了。
“你说我们像不像这烟花。”
“我们根本就是。”
街上已经变成一片红色,到处弥漫着纸皮和火药的气味。这家饭店生意不错,之前的几年他们也曾经来过。
二楼的包厢里有两桌人,一桌男生,一桌女生。郁木自然坐在男生的那桌里,旁边坐的都是他曾经亲密的战友。高中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人来得出奇的全。亲切,怀旧,热闹无比。两桌菜是一样的,男生那桌却总是要慢半拍。每次都是看着女生们把一道新菜吃到一半时,他们的才会上来。几道菜过后,阶级矛盾便暗暗地激发了出来。男生们开始有了阴谋的策划。
又一道菜上来了,服务员依然优雅地放到了女生们的桌子上。“经典香酥招牌鸡”女服务员报完菜名后微笑着离开了。“快上……”男生桌上牛牛喊了一句,他平时有点结巴,但这两个字却说得干净利索。可能是受到牛牛精神的鼓舞,男生们顿时群情激昂,一拥而上。
女生桌顷刻间乱作一团。惊慌,尖叫,奋力抵抗。她们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结果还是不能改变的。盘子里除了装饰用的黄瓜片和香菜,其他统统被一扫而光了。
男生们满载而归的坐回了原位,纷纷野蛮的撕咬开了。郁木手里的是一根扭曲的支离破碎的鸡脖子,二话没说,揪下一截塞进了嘴里。他恍惚地感觉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像这个鸡脖子。难以咀嚼,又津津有味,总是无法把每个缝隙、每个纹理彻底整理干净。麻烦,真麻烦。
女生桌上还在抱怨着,诅咒着。旁边的兄弟们依然乐此不疲地撕咬着,只有牛牛有些郁闷。拿着一整块丰满的鸡屁股他有些无从下嘴。“你们太……太……太不仗义了。就给我留……留个鸡屁股。”“刚才形势那么激烈,谁顾得过来谁啊!我耳朵差点让她们揪下来。有个鸡屁股就不错了。”旁边的大鹏边啃着鸡大腿边揉着自己的耳朵说。“再说了,不是你让大家快上的吗。你还不瞄准好了?”
牛牛有些委屈:“我没有!我是跟服务员说快上……我们的,我后面的还没……没……没说出来呢,你们就……就上了。”两桌人都快笑翻了,大家纷纷安慰着拿着鸡屁股的牛牛。没过多久,他们的“经典香酥招牌鸡”也来了。
同学们大多分散到了不同的大学,有本地的学校,也有外地的。大家的话题也开始扯到了大学的那点破事。郁木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失落,颇有兴致地当起了听众。大家对大学的描述似乎都与学习没什么关系,美女、色老师、恶心的系主任、黑暗的学生会几乎充斥了全部内容。在郁木的脑海中大学校园的神圣顷刻间面目全非,似乎有些腐朽化和官僚化了。
“咱就说学生会吧。我本来挺积极上进的,刚一入学就加入了学生会了。没干半年我就退了。”
“为什么啊?”
“为什么?我一进去才明白,学生会就是组织学生天天开会。不管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就开会,开会的目的就是没事找事。”
“比如呢?”
“比如?调查学生睡觉时打呼噜的比例,要开个会。你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人家睡觉打不打呼噜你管得着吗?讨论如何降低校园内自行车被盗率,要开个会。他们保卫处不开会,让我们开哪门子会啊!还有运动会买水要开会,歌手大赛贴海报要开会,教师节给老师送苹果还是梨也要开会……多了去了。都是没事找事的会。有一次我跟我们部长聊天,他也挺无奈。说上边定了开会的指标,哪个部门会开得少,就说明工作态度不积极。我看我们部长那无辜样,也够同情他的。”
“大学不就是混吗!什么这个会那个会的,我连课都不怎么上。最后把毕业证混下来,就算完成任务。”
“我觉得大学的任务还是好好学习,学到一技之长,毕业找个好工作。”
“说这些太沉重了,换个轻松一些的。大家讨论一下大学生性生活的问题。”
“去你妈的,流氓!那先讨论你的吧……”
郁木在一旁笑得很开心,时不时地还会跟着插上几句,他似乎觉得这也将是他的生活,只是自己还没有充分地去迎接罢了。他心中有些迫不及待的渴望了,这种生活本身更像是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正在受着高等教育的身份。他们都是祖国的栋梁,未来的希望,没有哪个家长不希望他的孩子拥有这样的身份,也没有哪个孩子不拼了命的为此而努力着。
女生桌上又一道菜上来了,男生们似乎谁也没有奔过去的欲望了。桌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菜也渐渐沦为了配角。互相捧着杯,打着圈地干。似乎吃饭也只是一种较为体面的形式罢了。谁会在乎自己到底吃了些什么又喝了些什么呢?唯一有意义的活动就是说话。他们仿佛都有说不完的话。说的都是过往琐碎的片段,而这些内容大多与学习无关。
不知道喝空了第几瓶的时候,聚会也散了。
年就这样过去了,至少是对于他们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