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写字台上，他掏出了那个本子，安详地描绘着他第一页的心情“一只黑色的猫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啃食着一条鱼刺，一道强光笔直的掠过它的耳朵。”
外外画东西时总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气质，“气质”也许并不合适，确切得说应该是一种态度。而这种态度是他本身拥有却又望尘莫及的。
那只猫还在吃鱼刺……
8月16日，星期二，多云间晴。外外提着书包背着画夹子，开始了又一年的高中生活。从他的装束上看，他已经是一个时刻准备着的战士了。是战士就要饱经历练，他从第一天就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整整一个早上他都被莫名其妙的倒霉事纠缠着。先是在路边吃早点的时候，发现盛豆浆的碗里有一只瓢虫在和他共同分享着乳白色的液体，这使他和不讲理的早点摊老板舌战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将一个烟头弹进了他盛满豆浆的桶里，面带胜利的笑容扬长而去。随后又在校门口为了躲一辆超速行驶的二八自行车而撞倒了一个老师，使他尴尬地连忙道歉，老头倒挺和蔼，拍了拍身上慈祥地走了。而那辆二八车似乎也为了躲他撞到了马路牙子上熄火了。带着事不过三的信念他终于走进了教学楼，楼道很安静，这让他的紧张感得到了一些平静。教室很近了，距离他只有一层之隔，他现在才真正意识到了，趴在教室里是件多么安全的事，这和他以往的世界观截然相反。此时仿佛已经能够嗅到桌椅的芳香了。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打乱了他的幻觉，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已经被迫地体验到了刚才那个老头的感受。从物理学动力加速度的原理来讲，他这次似乎更加刺激，他被疯狂地撞倒在地。撞他的人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丢下一句对不起，转身跑了。
外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现在的感觉是写实的还是抽象的，反正郁闷是必然的。带着这种倒霉感觉，他终于坐到了教室里。班主任的高跟鞋声由远即近走到了他的座位前“第一天上课怎么就迟到？”外外看了她一眼，没有辩解什么。“事情倒是也不大，不过这说明了一个态度问题，第一天就这样，那以后呢？你的成绩本来就比别的同学差很多，要是再没有一个端正的态度，以后会越落越远的，你晓得吗……”。外外连忙点头“晓得，晓得，老师我去趟厕所。”起身迈出教室。他能够清晰的想象出背后班主任那副愤怒与无奈之间的表情，不过那副高贵的脸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他随手摸出了口袋里的烟。
对面有人正朝他们班的方向走来，是那天报名时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个老师，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他叫老激。他下意识地把烟背在身后，而老激在看到烟的一瞬间也不知所措地迅速将视线转移。“老师好。”“你好。”老激进了教室，他进了厕所。
烟圈在阳光的照射下也能呈现出七彩的效果，至少外外是这样认为的。老师讲过烟是固体，如果固体都能如此飘逸、柔软，那么肉体岂不就可以肆意地羽化登天了？但人终究是没有翅膀的，唯一能够寄希望的只有那些可怜的理想。其实那些也许都是妄想。固体已然是那么凝聚那么团结，那肉体该有些什么想法呢？其实肉体本身也是固体，只是比较柔软、脆弱……上课的时间厕所里多数是安静的，外外混沌地呼吸着固体，昨晚那种气泡膨胀的感觉又在他体内出现了。
走出厕所的时候他又看到了老激，不过这次老激没有看到他，朝对面的教室走去，那是10班。课间的短暂休息，外外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楼道里有了喧哗的声音，这是别的班的学生们营造出来的，与他的教室并无瓜葛，他们班的战士们还在浴血奋战着。外外盯着昨晚的那只小黑猫，在它仅有的鱼刺旁边又多加了一条。
已经上课了，10班的后门有人在张望，并不停地在走廊里徘徊。外外感觉挺有意思，用四格漫画的方式记录下了前三格就不知道怎么结尾了，直到老激带着奇怪的微笑出来的时候，第四格才圆满完成。外外后来才知道那个她是10班的英语老师，叫老鹰。她刚才的行为着实有些可笑。
不光是老师，半个月后外外才深切地感觉到，10班怪人还真不少。那个骑二八车撞过他的人就是一个，他经常会干一些被别人认为是神经病的事，不过他学习貌似很好，是10班里鹤立鸡群的学习标兵。还有一个更让外外钦佩的战士，无论酷暑严寒终日一身正装，西服是最常见到的，极炎热时偶尔也穿娇衫。刚来的几天外外曾经几次误以为他是老师，在厕所遇到他时每次都会赶忙掐掉手里的烟。后来想起还时常为那些惨死在厕所里的烟感到可惜。外外的座位靠着后门，隔一条走廊正对着10班的后门。课间的门都是开着的，他经常会看到一个趴在桌子上酣睡的人，每课间如此，持之以恒。他似乎有点像个小混混，但又察觉不到任何品质恶劣的迹象。沉闷，清澈，仿佛带有一些欧洲中世纪骑士或游侠的气质。这个人总是在睡，不过他们班却很活跃，比其它的教室看上去都要愉快。他们真是一群没有前途的人，难道他们来这里还能给自己欢娱？端庄的班主任说过“只有与世隔绝的闷头学习你们才能有出路”。
他们全完了！
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和爸爸晚上又会在外面吃饭。外外收拾着书包，他不打算上晚自习了。今天不是周末，电视里没球赛。走出教学楼他朝食堂的方向走去。里面的人很多，因为应届生们已经开学了，他们占去了食堂绝大部分的空间，远远望去一片白色。白色的半袖衬衣看上去清爽、阳光，这是学校选中做校服的主要原因。但是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承受不起一点的污染。外外从人群中很清楚的看到有一件白色顿时被染上了一大片红色，肇事的是一个胖子，由于人多拥挤他手里的一碗汤一点没糟践地全扣在了那个倒霉的应届生身上，还没等胖子道歉，那个应届生就一把抓住了胖子的衣领，打骂声顿时起来了。食堂里的人全都围了过去，外外却没有，他通常对看热闹是不感兴趣的。吃完一碗凉拌面，他就撤了。
烟圈在纸上升腾，摇曳出婀娜的身形，它们现在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了七彩的。外外正在纸上还原他所看见的东西，并给他们注入生命，因为他总是相信任何肉眼能够看到的东西都是有生命的。电话响了，是原来的同学。他们通知他10·1聚会，之后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他们似乎都不愿意放下电话，只是找了一个双方都没有说话的瞬间默契地相互道别。
外外又拿起了画笔，在他准备继续记录心情的时候，心情告诉他应该看看书了。这种念头在他翻开课本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因为他分明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看起。台灯依然开着，屋子里铺满了暖黄色。墙上是外外的影子，静止，拉长。强烈的逆光把迷茫的分子努力地放大到肉眼可以看见的程度，充斥着整个房间。外外能够看见他们的存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将它们驱散。
人很多，小广场。
学生们从不同的楼梯口蜂拥而至，聚集于此。这是个神圣、庄严的活动，且历史悠久，从外外上育红班的时候就伴随他至今。复读班排列在高3的后面，也是所有大部队的最后。能够明显看出与其它年级的区别，他们的队伍色彩斑斓，花团锦簇，头发长度也比应届班的平均标准高出数个百分点。在一片片洁白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好像只是杂牌军。外外能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就连升国旗奏国歌的时候，都没能感到丝毫的骄傲和振奋，反而有一种伤感和悲壮的气息在他体内翻滚，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不过似乎能够感觉到周围的战友们都与他有着同样的心境，个个低头肃穆，像是在缅怀他们逝去的青春。其实一年的时间并没有多久，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却被无休止地拉长。
在宣布了对几个严重违反校纪的学生的处罚决定之后，校长开始了下一话题：“作为毕业班的同学，你们现在就要全身心地进去备战状态了，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明年6月份转眼就到了，你们可以自己算算还有多少天，决定你们前途的……”这样的话外外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他完全不能从中得到任何振奋的力量。他现在所怀疑的并不是校长的话还有无用处，而是这些话针对的对象里是否包括他们这群人。这让他有点失落。转头扫了一眼高三的队伍，他们每个人都严肃而紧张，面向主席台的方向认真汲取着所需的压力。额头上的汗珠径直地砸在他们洁白的肩膀上，洇出一圈灰色的烙印，这也许就是他们肩上本来就应该有的东西。沉重，神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