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提着一篮子鸡蛋赶往大伯家已是韩致远走后的好几日了。
韩致远被带走时,我不在场,可是他的父母却在场眼睁睁的望着儿子被带上警车,虽不是生离死别,但却也是撕心裂肺,难舍难分。后来听人家说,在韩致远被带走那一瞬,我那身子骨向来硬朗的大伯,瞬间苍老了十岁,我那精明的大伯母,承受不住这打击,昏倒在地,至今还卧病在床。韩致远呀,韩致远,要是你看见含辛茹苦养育你的父母如今这般模样,你是否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后悔和犹豫呢。
我晃了晃脑袋,拉回那飘远的思绪,长舒一口气,推开门,跨过门槛,抬步走进去。
屋内原本闲庭散步般的几只鸡,见着我走近,扑腾扑腾翅膀,仓皇而逃,空留一地鸡屎,饭桌上零乱的摆放着几盘隔夜菜,渐热的天,桌上的菜竟有些馊,但主人似乎已无心关注,任其随意摆放,无人收拾,香桌上也淀了厚厚一层灰,正中央的香炉中,香火早已燃烧殆尽,而摆放在香炉正对面的观世音菩萨,见着我望着他,也慈悲近乎悲悯的望着我。我望着她许久,她也就那般静静的回望着我。不知为何,我似乎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讥笑,仿佛在嘲笑这愚昧的世人,嘲笑我们的渺小无力。是呀,那神通广大的神仙哪知世间的疾苦,凡人之所以称之为凡人,就是因为人生在世十之八九是不如意的,时常烦恼不断,烦人呀,凡人。虽是如此,我双手合十,还是谦恭的对着菩萨拜了拜。毕竟,我始终相信,三尺之上有神明。
我们那对于菩萨是很虔诚的,家家户户都会供奉着一尊菩萨,常年四季香火不断。像大伯家这般任由香火燃尽,任由香桌淀灰,对于菩萨可是大不敬。
我皱了皱眉,自从我推门进屋也好一会了,可却未曾见到大伯,大伯母的身影。
我张嘴喊了一两声:“大伯,大伯母?”
依旧无人回应。
见着里屋的门轻轻掩着,我估摸着或许人在里间,未曾听见我的喊声。我将手中装鸡蛋的篮子放在饭桌上,缓步朝着里间走去。
轻掩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这是韩致远的屋子,一个小衣柜,一张木床,一张实木书桌子,就是全部。衣柜中零散的挂着几件衣裳,桌子上胡乱的堆积着书本,书本上甚至还胡乱的涂鸦,望着这些崭新的书,就不自觉的想起,韩致远上学的日子,上课睡觉,下课转书,没事到我和韩倩身边溜达溜达,说的那些漫无边际的胡话,如今想来却让人分外的想念。
我叹了口气,转移视线,望着床上躺着的人,眸光沉了沉。
往日那收拾整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的大伯母,如今却头发散乱,双目浮肿通红,怀中抱着一件韩致远的旧衣,呆呆的坐在床边。这般失魂落魄的大伯母,哪有往日的神采。
我内心有些酸涩,轻轻的坐在她身旁,她却置若罔闻。
我唇微张,过了许久,才轻轻的唤了声:“大伯母?”
眼前的人听见我声音,身子微微颤抖了下,散乱的目光也微微聚拢了一番。
我叹了口气,又再次唤了她一声。这下她的思绪终于拉回了。
她转身,见着身边的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沙哑的说:“瑶瑶呀。”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手说:“嗯,是我,奶奶叫我拿了一篮子鸡蛋过来。”
她似听见了,又似没听见,恍惚了一阵,才点头说道:“哦,晓得了。”
见着她这般模样,我握着她手许久不放。我两相顾无言。她也任由我的手握住她。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张口道:“你,来福哥,要过很久才回家呢。”
听见这,我的眼睛有微微酸胀,不敢让大伯母瞧见,连忙低头,带着鼻音的回答着:“嗯,要很久。”
仿若找到一个说话的人那般,大伯母拉着我的手,温柔的注视着我。但我回看她的眸,却未再她眼中找到我,她的眼神仿若穿过我,看向了其他人。
只见她指尖轻柔,将我散落耳边的碎发,勾到耳边,声音略显空灵的说:“在来福小时候,我带他去寺庙拜菩萨,遇上一个算命先生,他见着我怀中的来福说,这孩子命中缺福,要在名字中补,我深信不疑,就想着叫他来福吧,可当时孩子他爸非要缠着村口那穷秀才,取了一个酸溜溜的名字,最后上户口时,我拗不过他,可是,孩子,都是娘害了你呀。要知道你今生会有这一劫,我拼死也不让你取那名字,都是娘的错,我的来福呀。”
面对这样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默默的拉着她的手,默默的将手中的温度传递给她。命理是个很玄妙的东西,若是韩致远当时真的就叫来福,结局是否真的会有一丝丝改变,可惜身为凡夫俗子的我,估计穷尽一生也无法将那命理参透一二。
大伯母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就那般静静的听着,挂在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的转动着。
见着大伯母的呼吸平缓,我悄悄地退了出来,将门轻掩着。
大伯父还未归家,估计又是为了韩致远的事去疏通关系了。走出里间,望着那遍布鸡屎的地,鼻尖传来饭桌上那馊菜味。估摸着大伯一时也不能归来,索性拿起扫把笤帚打扫起来。
将地扫干净,碗洗净,锅里还用小火温着小米粥。而后拿起抹布,打扫起香桌。将菩萨的身体擦净,又将香火点燃,朝着菩萨拜了拜后,将那玫红的香火插在香炉中。袅袅青烟,瞬间弥漫。做完这些,我又四处看了看,见着没有什么落下的,伯母还在熟睡,我悄然离去。
如果,你当时叫来福,该多好。
回到学校已是韩致远走后的好几日了。坐回熟悉的座位,却少了熟悉的人,那种滋味就如同心被挖空一般,空落落的。班里很多人都在偷偷打量我,小声的议论着,我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这学校,对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已经不在了,其他人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了,至于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话,与我何干。
我摊开练习册,低头做着。我必须让我的大脑运转起来,不然我会禁不住的想念他们。
就在我沉浸在题海中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沓手抄的笔记。顺着那沓笔记,我望见一只纤纤玉手,顺着那玉手望上看,映入眼帘是一张白皙精致的脸。
我冲那人微微一笑,故作轻松的打着招呼说:“赵老师。”
赵老师身着青衣,原本应该不食烟火的她,如今却一脸担忧的望着我,犹豫的开口问道:“韩瑶,你,可还好?”
我展颜一笑,点了点头,说:“还好。”
但赵老师那皱起的眉头并未消散,反而愈显凝重。她望了我许久,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笔记放在我桌上,说:“这是你这几天落下的笔记,我帮你整理了,课余的时候看看。还有,你想不想换座位?”
她望见我身旁那空荡的座位,想着往常还有一个韩倩陪着韩瑶说说话,如今韩倩也不知何时回来,换一个同桌或许就会有新朋友,哪怕陪着说说话,解解闷也好,韩瑶最近真是愈发安静了。
听见赵老师这般说,我摇了摇头,说:“老师,不用那么麻烦,我习惯坐这了,况且也快中考了,大家都忙学习,坐哪其实都一样的。”
赵老师听见我这般说,也不再强求,只是拍了拍我肩膀,抬手时,手臂上那渐淡的牙印就那般撞入我的眼中。
想着那天的莽撞,心中顿时盛满愧意。我拉着赵老师的手,望了好一阵,赵老师见着我望着那牙印神色悲戚,赶紧拉下衣袖遮掩起来。
“对不起。”我轻声说道。
“没有关系。”赵老师如是回答。
赵老师又与我说了好一阵话,直至上课铃响起,才离去。
我望着赵老师的背影许久,或许这一刻我已经失去我的益友,但好在我还拥有一位良师。
讲台上数学老师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我思绪才收回。看着桌上整整齐齐的摆放好的一沓笔记,望着那娟秀的字体,那一瞬间,我的内心被触动了一下。我的手缓缓拾起那笔记,细细的看了起来。
“Life may always have regret ,but the future is still good.”
(生活或许总有遗憾,但未来依旧美好。)
首页第一句就是这个,我反复的念叨了好几遍。老师,你是想告诉我,我还有大好的未来,是吗?
用着数学课的空荡,我将赵老师送来的笔记从头到尾细细的看了一遍,将落下的课,将将的补了个大概。下课铃声响起,维持了一节课低头的姿势,脖子有些僵硬。
就在我不断扭动脖子,舒展肢体时,一个头顶黄毛,身材魁梧的男生,来到我面前,我记得他,杨树华,以前和韩致远称兄道弟,韩致远出事那天也是他叫小弟去帮忙的。
我与他的交集似乎只是因为韩致远,但如今他却站在我面前,我还是有些吃惊,只见他神色凝重,像是在痛苦挣扎。而后像是下定决定似的,他定定的望着我。对我说:“韩瑶,出来下,我有事和你说。”
我虽有疑惑,但还是跟随着他脚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