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归来时,我正在和外婆相对而坐,各自饮茶。
母亲见着小几上的精美茶具,眼神微微晃动了一下,但目光触及到外婆那苍白的脸,顿时满眼柔情,愧疚万分。只见母亲顾不上将肩上的背包放下,快步走向外婆,握住外婆那瘦骨嶙峋的手,眼中闪有泪光,哽咽的喊了声:“妈。”而后,泣不成声。
见着这样的母亲,我鼻头微酸,眨了眨眼,将那眼角快滴落的泪,又憋了回去。
外婆将手中的瓷杯放下,轻柔的抚摸着扑在她怀中抽泣孩子的长发,那般温柔,那般专注,那般的,令人动容。
就这般,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母亲趴在外婆怀中哭的像个孩子,而我就静静的坐在她们身边,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母亲哽咽声渐渐变小,而后归于平静。只见母亲缓缓的从外婆的怀中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那未干的泪,破涕为笑的冲着我和外婆说:“瞧瞧,瞧瞧我多大个人了,还这样子羞人,倒叫瑶瑶看了笑话去了。”
我笑了笑,缓步走近母亲,将她肩上的包放下,轻柔的回了句:“这有什么羞人的,那我小时候尿床,吓得爷爷以为是发洪水,那我岂不是更羞人。”
听见我小时候的趣事,母亲爽朗的笑了笑,而后轻拍了下我的头,说:“你呀,小时候都因为尿床出名了,每次说起这事,大家都乐,哈哈哈......”
我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了笑,而后装作有些气恼,闷声说道:“所以说,这才是羞人。”
母亲简单的收拾下。想着外婆的病情,顾不上舟车劳顿,匆匆的吃了些饭,就坐到外婆身边,开始耐心的做起思想工作。
只见母亲皱了皱眉,握住外婆的手,柔声说道:“妈,咱上医院看看去吧。”
听见这话,外婆摇了摇头,态度坚决的说:“不去。”
母亲红着眼眶,哽咽说道:“妈,你是要逼死我吗?”
在旁边收拾碗筷的我,听到这,手顿了顿。耳边接着传来母亲的声音:“妈,咱上医院看看去吧,村口的毛大夫都和我说了,你这病不能拖了。咱们去北京,北京医院很专业的,会治好的。”
母亲又小声的抽泣着,我抬眼悄悄望着外婆,在听到“北京”两个字时,外婆的眼神微微有些波动,而后又恢复平静,我心中有了些计较。尽管母亲这般声泪俱下,但外婆像是铁定心肠一般,冷冰冰回答道:“不去。”
我默默的叹了口气。来到后面,兑了盆温水,拿了匹干毛巾,端到母亲身边。母亲眼眶发红,眼中蓄满泪水,头发有些微乱,上齿咬住下唇,就那般泪眼朦胧的望着外婆。我轻轻的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母亲转头望了望,见着是我,眸中一闪而过的羞赧。
我对着母亲轻柔说道:“妈,擦擦脸吧,我和外婆聊聊。”
母亲望了我眼,又望了望外婆。见着外婆还是那般清冷,重重的叹了口气,而后拍了拍我肩膀,接过我手中的盆,向后院走去。
我坐在外婆对面,就那样静静的望着外婆很久,未说话。外婆气定神闲的品着茶,余光都不分我半分。
我为自己斟了杯茶,望着杯中那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闻着茶香,缓缓开口道:“阿婆,你能告诉我,你为何那么不喜我吗?”
外婆的手顿了顿,轻抿一口茶水,然后抬眼望我,看了我的眼睛许久,柔声说道:“因为你是女娃。”
我自嘲的笑了笑,抿了抿茶水,笑道:“到底是因为我是女娃,还是因为我像极了你?”
外婆愣了愣,眼神复杂的看了我许久,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后者。”
我两相顾无言许久,各自品着杯中茶,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思虑许久,我缓缓放下手中杯,抬眼,定定的望着外婆,轻声说道:“阿婆,我,是韩瑶。不是书棋,也不是你。我仅仅是韩瑶。以前我很不能理解,为何你对我那般冷淡。如今倒可以略知一二,你之所以不喜我,只是因为你无法面对自己。阿婆,你的过去我不得而知,甚至于你不想和任何人提起。但是,我知道你的名字叫做李书棋,我甚至知道你曾经是一名日本高级军妓,一名......汉奸。”
我双拳死死的紧握,尽量让我的声音保持平和。外婆听见我这番话,早已不复之前的清冷,眼神晃动,眸光复杂,就连手中的瓷杯也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低着头不敢看着眼前的外婆,深呼吸一口,在心底默默的给自己打着气,而后缓缓开口接着说道:“外婆,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外婆听见我这般说,惊讶的望了我眼。我也定定的回望着她,柔声说道:“是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们新来的一名支教老师曾给我放过一部电影,是讲二战的。那部影片讲述了一个波兰女子为了窃取情报,以德国的军妓身份潜伏在德国的高级官员四周。以色取人,用着自己的肉身来换取情报。可惜好景不长,德国人发现了这名波兰女子的真实身份,而后将计就计,让波兰的地下情报组织获取错误的情报,而损失惨重。所有人都以为这名女子已经叛变了,是个叛徒。但却不知,这名女子被德国纳粹用着最残酷的极刑,狠狠折磨。其实,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二战结束后。波兰人民都认为这名女子是叛徒,于是民众把对于战争的痛恨全部发泄到这名女子身上,各种谩骂,各种羞辱,更有甚至,扒光这名女子的衣服,往着那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泼粪。以至于最后,这名女子不是死于敌人手中,而是死于同胞之手,你说,可悲吗?”
外婆眼中闪有泪光,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未发一言。我哽咽了许久,握住外婆的手,轻抚着,缓缓说道:“阿婆,其实,你一直是英雄,真的,你一直都是。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外婆听到这,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低声的抽泣着。我抱着外婆,轻拍着她的背,也与她一起低声哭泣着。
母亲,站在我们身后,默默的沉默了许久,而后转身,擦去眼角的泪。
哭了许久,我用手背将外婆眼角的泪,擦了擦,柔声接着说道:“隔壁老赵家,一直停了辆救护车。如若我没有猜错,是那名叫做陈立平的男子安排的吧。毕竟,他那么爱着书棋。所以,阿婆,去趟北京吧,那里还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你。如若不见一面,你们真的要错过一生了。一生啊,阿婆。一碗洗心茗,一瓣劫前香。喝了真的能忘了前尘往事,忘了各种忧愁吗?阿婆,你当真想喝那晚孟婆汤,忘了那名男子吗?阿婆,去北京吧,哪怕见一面也好呀。”
我说完这席话,阿婆沉默了许久,而后一个人默默的回房,关上了门。我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深深的叹了口气,也不知刚才说的那席话,是福是祸。母亲不知何时坐到我身边,把我往她的怀中带了带,环抱着我,哭了许久,许久。
往事总是那般沉重,总是那般不堪回首,但总要将伤疤血淋淋的摆在眼前,才能愈合,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