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小黑和瑷夫人。”
止殇轻笑一声,“想他们做什么?”
宿年笑着说道:“我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幸福。”
他望向海域的方向,黑眸之中看不出任何感情,“他们再幸福,也与你我无关。”
宿年瘪了瘪嘴,“至少,小黑和我拜过堂,我曾经是他的帝后。”
止殇转过头,看着宿年一脸天真的笑容,淡淡说道:“那天与你拜堂的人是我。”
“什么?”宿年惊讶地问道,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天与你拜堂的人是我,坐在席上的人是萧以铮。”止殇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永远都是云淡风轻,“我和萧以铮本就长得像,你带着面纱自然看不清楚。”
嫁给止殇是危险的,他总是欺世有道。
经历了那么多,宿年对于一切发生在止殇身上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宿她反问道:“那你那天对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他笑而不答,这是一个秘密。
有些事,不能问得太透。
能够一起看日出,已经是极好了,何必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止殇,你快看!是葬海花!”宿年兴奋地指着大海的另一端,那是海域大陆的方向,几乎要被这种蓝色的花朵所占据,仿佛要和瀚海融为一体。
止殇终是有一回笑不出来了,他的眸子幽深而莫测,神情凝重,久久不语。他眉头一皱,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突然间伸手遮住了宿年的眼。他低声道:“不要看。”
而他,却亲眼看到了海域毁灭的那一幕,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那里度过了二十三年,那些熟悉的人,霍息,凤栖迟,萧以铮,枝上柳,君问雪,霍何蘅,君伐檀,无论活着,亦或者已经死去,都将会被如同猛兽般的海水所吞没。
战船已经距离海域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了,但船只也因为海浪剧烈摇晃了起来,潮水的声音隆隆,不绝于耳。而葬海花,却在潮水之中越开越绚烂。
这一刻,是生与死的差距。
止殇突然间感觉到宿年在流眼泪,他的手感觉到泪水的湿度。
“我可以看一眼吗?”宿年的声音有几分呜咽。
“不可以。”止殇的语气不容分说。
宿年哽咽一声,“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小白和你借一步说话,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喜欢临安遇到的那个姑娘了。”止殇淡淡说道。
宿年信以为真,她点了点头。
其实,君问雪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过了明天,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飞鸟在空中翱翔,游鱼跃出海面,生命之花开在最荒芜的那寸土地上。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依旧,丝毫没有因为一片大陆的消失而褪色。
止殇看着波澜壮阔的大海,眼眶泛红,却不流一滴眼泪。
但是,海域归于大海,并不代表着六合大陆归于平静,那里,还乱着呢……
关于他的一生,用这几个词来形容,再好不过。
幸运,意外,然而,但是,虽然,还好。
幸运,那年无霜城大雪纷飞,霍息救下了他。
意外,霍息最终放弃了萧以铮,而选择了让他当帝君。
然而,兄弟反目,一场政变让他亡命天涯。
但是,命不该绝,他遇到了她。
虽然,一路上曲曲折折,艰辛坎坷。
还好,结局是好的,他能够陪她一起看细水长流。
他第一次遇见她便是在斐山,斐山九月的枫叶,二月的梨花。可惜,最美的景致他都没有赶上,他们相遇是暮春三月,梨花凋零,红枫尚无。
当时,他伤口失血过多,倒在浅溪之中,睁开眼便看见她了。
他下意识地要用手中的折扇攻击,但又下意识地收住了手。
他看到的那双眸子,黑白分明,不复再得。
对于当时已经二十三岁的他来说,“一见钟情”这四个字可笑之极,可他偏偏就成了其中之一。人真是莫名其妙,喜欢一个人都是如此毫无缘由。
那时,他伤口刚刚愈合些,初来大姜宫的第三天。
“倘若我喜欢一个人,但是我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假的,我该怎么办?”
在一片花木扶疏之中,止殇站在苏未明的面前,淡淡问道。
苏未明本在看池边的莲花,池中的莲花亭亭净植,微风吹来,白色的花瓣上有晶莹的露珠在转动,他缓缓转过头,微微一笑,“假的,永远换不了真的。”
“苏未明,我认得你。”他淡淡道。
苏未明微微一怔,仔细打量了一番他。
五官棱角分明,精致得可入画,生得极其好看,如果相貌也分等级,那么这副相貌应该是上品。苏未明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妖娆,有的温文,有的豪气,有的粗犷,唯独他,身上氤氲着淡淡的薄凉气息,而嘴角勾起的弧度却让人心生亲近之心。
他的眉目和多年前那名病弱少年七分相似。
那还是很多年前,苏未明寻遍了六合大陆都找不到小酒,于是他选择了渡过瀚海,去海域大陆寻找她的踪迹,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与当时的卿未宸相识了。在苏未明的印象里,卿未宸是海域帝宫中最薄凉的一抹颜色,他撑着病弱的身子,而话语却针针见血,有着惊世的才情和惊艳的相貌。
“卿未宸?”苏未明对于这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名字记得很清楚。
“苏宗师,十年未见,别来无恙。”他说得很客套,客套中有几分无形近似有形的气度。
苏未明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没有故人重逢的欢喜,反而神色中有几分忧虑,他的语调略有几分漠然,道:“海域政变了?”
料事如神,本就是苏未明的本事。他早在十年前,便猜到了有这么一场政变,无霜城藏着的秘密太多,凡是必须有个量,过了这个量,必然会走向灭亡。
“九死一生。”这四个字形容他的经历,再好不过了。
若是没有君问雪的相救,他定然死在了海域的修罗场。
“活着,一切便尚未成定局。”苏未明淡淡道,依旧用复杂的神色看着止殇。
止殇淡淡一笑,神色中带了几分无奈,道:“那么,苏宗师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吗?”
“在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苏未明语气淡如白水,虽然语调并不重,但是当年的那种难以凌驾的气势依旧不减,他低头望向右手上的玉扳指,玉扳指在日光下闪烁着光泽,“你是不是喜欢年年?”
“是。”
“海域和年年,你选一个。”苏未明喜欢一针见血的话题。
风吹起止殇额前的碎发,他不语。
苏未明漠然地看了一眼止殇,黑眸深不可测,他嘴角一勾,说道:“你不必回答,我知道答案了。”苏未明最擅长的便是读心,有些事即使不说出来,他也知晓。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喜欢年年?”
在苏未明这样的宗师面前,说谎是绝然不可能的。
“说不出哪里好,也说不出哪里不好,总之,她那个样子刚刚好。”
就像当年苏未明和小酒那样,喜欢一个人“恰好”,可惜,当时的苏未明将所以的心思放在了功成名就之上,未能把握住那个“恰好。”
“你要知道,年年不会歌舞,不会女工,不会诗词,不会琴棋,不会品茶,不会鉴酒,不会谋略,不会阿谀。”苏未明语调一转,正色道,“你可要想清楚。”
“歌舞、女工不重要。诗词我也不精。琴棋、品茶、鉴酒、谋略之类,我会就行。至于阿谀。”止殇轻轻一笑很是动人,“我希望她这辈子都学不会,她不必讨好别人。”
这样的话,说得恰到好处,少一分则不诚,多一分则不真。
苏未明暗叹,这少年果然比当年更老练了。
“既然如此,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办。”苏未明淡淡一句,“一辈子骗下去。”
在感情之中,没有真正的对与错,从某种角度说,欺骗本就是一种可取的方式。
“你的身份,我会替你保密。”苏未明语气一变,正色道,“但是,在你还不能保证自己的生死能否掌控之前,不要碰年年,我不希望年年会成为寡妇。”
“我明白。”止殇的语气似是很随意,但他不是那种轻易许下诺言的人。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苏未明手上的玉扳指,“苏宗师找到妻子了吗?”
一问天心,白莲洁净,不染一丝凡尘。
苏未明惨淡一笑,沧海桑田浮现眼前,那江南烟雨之中的俏丽少女依稀,“碧落黄泉,纵使相见,也是相见无言,不如不见。”话虽如此,但他却苦苦放不下执念。即使真能成佛,他也怕回首往事,会堕落成魔。
止殇似乎看出了苏未明的心思,“我可以问苏宗师最后一个问题吗?”
苏未明淡淡道:“说罢。”
这个问题很尖锐,止殇是明白轻重缓急的人,这种问题不应该问起,但他却出乎意料地说出口:“公主是苏宗师的亲生女儿吗?”
苏未明错愕,他诧异地看着止殇。
如何才能自欺欺人,如何才能不闻不见?他不提起这件事,不去纠结这件事,可这件事至始至终存在,当别人看到他过分爱护宿年的时候,他到底该如何解释?
最终,苏未明选择了不语。
别人不语,苏未明能读出别人的心思。苏未明不语,没人能读出他的心思。
“你那么优秀,今后再难寻到,年年她一定会喜欢上你。”这是苏未明所说的。但他没有说,看见止殇,他就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一切如同苏未明所说,宿年真的喜欢上了止殇。
“放心,在海域的一切事情尚未解决之前,我不会碰她的。”这是止殇对苏未明的回答。
永远离开海域的那天晚上,战船漂泊在瀚海之上,烛火摇曳。
止殇和宿年独处一屋,他淡淡问宿年:“回六合后,最想见谁?”
他本以为宿年会从容钦和慕彻两人中挑一个,未曾想到宿年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先生!”烛光映着宿年满是憧憬的脸,突然间眸子中少了几分神采,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苏未明已经去世了……
“除了苏太傅呢?”
“其他人的想念程度都一般般。”
“可我听君问雪说,在海域你经常提起容钦。”
宿年嘴角抽了抽,原来这才是止殇的正题。
“容钦他一个人过得也很滋润,他从不需要别人挂念。”宿年比划了一下,“以他的个性,到哪里都有红颜知己,恐怕我叫宿年还是年宿都记不清了。”
“是吗?”止殇意味深长一句。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肯为我两肋插刀、至死不渝的那种。”
“苏太傅没有教过你吗?至死不渝是形容友谊的?”
“哦,我错了。”宿年恍然大悟,“至死不渝是形容亲情的。”
止殇道: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海风吹开了窗户,灯盏上的蜡烛被吹灭,一瞬间被黑暗吞没。宿年着实一惊,她惊得一把抱住了止殇。止殇顺势揽住宿年的腰,吻了吻她的额头,两人紧贴着,单薄的衣服透过双方的体温,呼吸之间有一抹淡淡的药草香氤氲,气氛变得异常,他淡淡一句,“年年,我们今日圆房,可好?”
夜色撩人,潮水平静,略微能看见北边的海面上的葬海花浮动。
海域的事情,皆在一场铺天盖地的潮水中彻底地解决了,他已经履行了当年答应苏未明的诺言……在他生死未定之前,绝不碰她。
总之,一切还好。
五年的兜兜转转,不放手,便是一件好事。
他虽然用过很多心计,阴谋、阳谋皆有,但是,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她。
明明是他先爱上她,明明是他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