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匆匆告辞,小跑着离开了揽七亭。
又回到了她一个人的世界,微阖双目,想象一切都平静如初。
“小侯爷,您喝醉了,还是回融烟殿吧,要是王妃看见您这副样子准会生气的。”
这是宿年第二次在揽七亭看见别人喝醉,那个人不是止殇,而是容钦。
他一身清湛的紫色,乌黑的长发已被散开,在月色下脸色显得极其惨淡。他那眼神,宿年至今想来依旧刻骨铭心,从未见他流露出如此哀伤的眼神,仿佛写满了憎恨。他的唇色极淡,但那个弧度分明写着讥讽和自嘲。
宿年着实一惊,只见容钦甩开侍女搀扶着他的手,大骂一声:“滚!给本侯马上滚!”侍女吓得连忙逃走。
透过昏暗的宫灯,他似乎看见了宿年,嘴角勾起一个无力的微笑,朝宿年这边走来。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很艰难,轻声呢喃着一个名字,实在是太轻,宿年一点也听不清楚。
很多年后,宿年才知道,他当时口中喊的那个名字是……年年。
宿年皱了皱眉头,闻到他一身酒气,连忙转过头去不看他,“容钦,你、你……马上回融烟殿,你到底喝了多少酒?熏死我了。”
他嘴角一弯,丝毫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而是用哀伤无比的眸子看着宿年。
宿年诧异,连忙说道:“容钦……你到底怎么了?”
她觉得,这不像是那个玩世不恭的容钦。
他与宿年一同坐下,沉默不语。良久,猛地一伸手,用很大的力气将宿年揽入怀中。他的手分明在颤抖,呼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气,让宿年感觉很是不舒服。
他虽然是纨绔子弟,但一直对她友好,虽然有时打打闹闹,却也以双方开心为目的。如今他如此现状,定是发生了大事,宿年强忍着酒气,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烟烟死了……她死后还要代他人之罪……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我却救不了她……”他仿佛忍了很久,一直积郁在心中不说出来。
宿年大概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的确是个棘手的人物,容钦断然不敢下手。
透过月光,宿年分明看见了容钦眼眶里闪着眼泪,可就是不淌下一滴。他就是这样别扭的人,即使有眼泪也打死不流下来。
宿年安慰道:“你哭吧,我觉得眼泪这种东西不用忍着。”
即使宿年这样说,他还是没有流下眼泪,因为他不会向任何人示弱。
“我记得,八岁的时候我一直住在烟花柳巷。我娘有一天告诉我,我可以认祖归宗,我是夏阳侯的子嗣。我不知有多高兴,终于可以脱离贱籍。”他那双绝艳的眸子看着月色,眸中尽是哀伤,“娘问我,倘若脱离了贱籍,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我说,我一定要当上夏阳侯的世子。”
他继续说下去,“可是,我娘扇了我一巴掌,还骂我没出息。她当时拉住我,对我说,若是想出人头地,不让别人在背后骂你是私生子,那就去当这个世上最强大的人。你要称帝,这样才对得起你身体里的帝王之血。”
宿年一怔,他竟然想要称帝?
据宿年所知,十年前容钦认祖归宗之时,夏阳侯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容钦在府中年纪最小,加之不雅的出身,本应该是最不受重视的。可短短的三年后,长子病逝,次子重伤,三子因得罪天子而发配边疆,他理所应当地成了世子,而容微眠也不知何时当上了正室。
这段扑朔迷离的历史,即使是当年夏阳侯府邸的仆人都难以言说清楚,无论经过如何,容钦还是赢了,没人会去纠结失败者是如何失败的。夏阳侯府邸的仆人在一年之内,以各种理由全部换新,知道此事的都被遣散。
总之,这一事件之后,容钦却依旧沉醉于秦楼楚馆,不务正业。旁人都觉得他是败家子,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把君臣关系处理得非常好。慕彻的靖国独大,被天子疑心,可容钦却整日花天酒地,博得了天子的信任,同时还和各诸侯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倘若他不在酒后不说出来,恐怕谁也难以相信他是如何的为人。
“我娘教我,想要的,就要自己去抢!我绝对不要就这样被人指指点点地活下去,绝对不要!我要称帝!我要让千千万万在我背后咒骂我的人,匍匐在我的脚下!绝对,绝对……”容钦在醉眼朦胧中突然间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私生子,纨绔,不学无术,不务正业。
这几样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永远无用武之地。而他,终有一天他会推翻。让别人彻底地明白,他在被人称为“容钦”的同时,他还叫“慕钦”
宿年在他的怀里听得心惊胆战,他为什么选择把这事说给她听?
“我一直在想,这样一路走下去,到底要死多少人?现在早已不是我想停下,就能停下的事。为什么在这条路上,死去我的敌人的同时,总有我关心的人牺牲?”
“皎皎,皎皎……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酒醉中,仿佛要伸手去承接某样东西,可伸出了手,却总也觉得触摸不到。
那个叫“皎皎”的姑娘,到底是谁?
“你一定很想知道皎皎是谁吧?她是我的心中明月,哈哈……”容钦的话语越来越不着边际,声音越来越轻,“我为了她甘心留在洛阳,为她画一辈子的眉……可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另一个女人把皎皎杀了,她当时还有两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
原来,容钦如此留恋洛阳,竟然是为了那个叫“皎皎”的姑娘。想来,那姑娘是容钦的初恋,刻骨铭心的那种,却被迫用最残忍的方式终结。
为什么总是这样?越是繁华处,越是荒凉心。
待到杜若找到东西回来时,只见宿年坐在凉亭下,而容钦带着一身酒气,枕着宿年的膝盖睡着了。淡淡的宫灯洒了宿年和容钦一身金色,光影斑驳中不知埋葬了谁的哀伤。
“杜若,容钦喝醉了,你再找个侍女,帮我把容钦扶回去。”
“是。”她顺便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这是姜国摄政王给姑娘的。”
宿年接过盒子,趁着看着四下无人之时,打开了那个锦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长不盈寸的匕首,刀鞘是铜质的,上面却雕着繁复的葬海花图案。拔出匕首时有一阵寒光,与普通匕首无异,唯独这把匕首的刀刃特别锋利,锃光瓦亮,比容钦送宿年的铜镜照着还要清楚。在接近匕首的柄的地方,烙着一个“止”字。
宿年端详着这把匕首,止殇送东西从来不会平白无故,为什么偏偏送这个?
锦盒里还放了一张小小的字条,字迹如行云流水。
“吾至,吾见,吾征服。”
容钦这二世祖果真不成器,昨夜他喝醉了酒,跟宿年说了他那些辛酸往事,待到天一亮,一大清早地跑过来问宿年:“昨夜我可说了些什么?”
宿年黑着一张脸说道:“你什么都没说,你只是欠抽。”
他眉头紧皱,狐疑地看了宿年一眼,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说道:“倘若我做出了什么……禽兽的事情,你大可跟我说出来,我可以娶你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