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茶已凉,人未老,战场杀,心已苍白。
一问天心的一池莲花开得漂亮,宿年伸手欲要摘下一朵放到她住的屋里去,许是手臂太短够不着,一个重心不稳将将掉进池中时,稳稳被人扶住。
只闻到一股无形胜似有形的味道,宿年猛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口中吐出了那个名字,“止殇……”
他并未回话,伸手替宿年摘下了那朵莲花,交到她手中,“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宿年清楚地看见,他手上还戴着她给他的银铃索,风拂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她觉得,每次止殇都显得如此温和宠溺,让她措手不及。
“你不上朝?”宿年诧异地问道。
“都是些琐事,没必要每日旧事重提。能解决的一份奏章就够了,不能解决的每日上朝探讨不过是虚设。”他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执政方式,概括得很简单。
听他的口气,大概想要废除早朝制。很多夜间活动较为丰富的君王都是这么想的,早朝是件非常让人惆怅的事情,却没有一个君王敢提出来。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个人提出来了,偏偏是个办事能力极强的主,让那些昏君情何以堪?
宿年扯了扯嘴角,“我就知道你不是常人所能及。”
他听到宿年这句,眸子竟然黯淡了几分,“我也算不得什么明君,也如常人一般,你不过是没看见罢了。倘若我垮下来,谁去撑着?”
听他这么一说,宿年委实觉得对不住他。守着姜国本是她的职责,他与宿年本无亲缘关系,如今他帮宿年守着,还得守出个样子来,的确不容易。
他见宿年不说话,便说了下去,“过些日子就是七夕,我带你去看花灯。”
他这么一说,宿年就答应了。她和止殇聚少离多,难得在一起的日子,倘若不好好珍惜,许是没有其他的机会了。原来,喜欢一个人喜欢久了,就会深入骨髓。
他深深地望了宿年一眼,突然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她这才注意到他脸色煞白,正要扶住他,可他却推开了宿年。良久,他终于顺过气来了,可整个人少了一层血色,淡淡说道:“不妨事,过了夏季就好,可能是现在日头太大。”
宿年想起以前的日子,止殇有一个怪癖……特别怕热。他一到夏季就鲜少出门,更别说是到阳光下走动。以至于夏季时,宿年很多次到锁雪阁找他,他都选择闭门不见。
“我们到阴凉处去。”宿年正要转动轮椅,她很惆怅地转过身,却见他依旧站在原地,一袭白衣翩跹。
“年年,我问你一件事。”他一双眸子看着宿年,哀伤得很是惊艳。
宿年诧异。他是止殇啊,那个近乎神祗的止殇啊,他是永远的临危不乱,永远的绝世无双,怎么会有如此哀伤的眼神?
“你说。”宿年说道。
他嘴角一个弧度,整个人都显得缥缈难测,微笑地道出那句话:“倘若我远不如你初见时那般惊艳,我该怎么办?”
这世间,竟有连止殇都束手无策之事。那么,像她这般无能之人,还能如何?
风卷残云,三千年风华,引一帘幽梦醉成殇。这千古的神伤,最是天弄巧,怎敌得过那绝代风华?不过叹一场。终是没有负了这三千盛世,锦绣繁华,还有曾经的笑靥如花。
长乐宫……
止殇踏着虚浮的步子走进宫内,只觉得身子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抓住来人的手,这才免于摔得太狼狈。
君问雪双眉微拢,忍不住吼了一句,“还撑着?想吐出来就快些,以为自己是神吗?”
止殇皱眉,喉头的腥甜再一次涌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啧啧啧,真是太狼狈了。娶个媳妇儿真麻烦,反倒成了你的心魔,这种事还要忍着。”君问雪为止殇倒了一杯茶,目光停留在他被血染红的白衣上,“还是一个人来得简单。这日子过得越发不像你。”
“她本就胆小,怕吓着她。若是看见我呕血,定会小题大做。”止殇接过茶,只是在唇边碰了碰,仅仅湿润了一下嘴唇。
“白日里莫找你家小媳妇儿。”君问雪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让她成寡妇的话。”
“我清楚,一切都有个度,我向来都把握得很准。”他轻轻一笑,依旧动人如当年,一切都不过指尖黑白子。而他,能两袖清风地来,也能片叶不沾身地离开。唯有一次,没有把握住,但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你自见过你家小媳妇儿回来后,似乎心情比往日好许多。你这残破的身子,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君问雪长叹道。
“我若是想多撑住几年,没人能让我今年夏天就死。”他顿了顿,瞥见桌上摆了一瓶并蒂莲,“君问雪,你派人把这支并蒂莲送到一问天心。”
君问雪一脸不悦,“何必待她如此好,等到百年之后,谁还会刻意去记得?你自己送,我没这个功夫帮你讨好你家小媳妇儿。”
止殇的声音很清冷,但不显得单薄,是那种清冷到能压住场的感觉,“你可以试试看。”
君问雪不得不拿起并蒂莲,心不甘情不愿地拖沓着脚步,“帝君,你何不把大姜宫的荷花池连地掘起,一同送到一问天心?我想,你家小媳妇儿肯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
止殇点了点头,嘴角一抹狡黠,“也好,你去掘荷花池?”
那日,宿年去找了莫衔。
莫衔其实常年居住在长安,天子赐予他“宗师”的称号,并且享有不少的俸禄。说白了,就是御用宗师,常年吃官饭。今年难得抽出空来拜见自己的师兄,刚巧宿年也难得抽空出来拜见自己的师父。
西厢房四周有一棵老桃树,如今正是绿叶茂盛,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小桃子。莫衔便坐在树下喝茶乘凉,丝毫没有帝师的风范。
“莫衔,你别喝茶了,我问你件事。”宿年将他手中的茶杯夺走。
他一脸无奈地看了宿年一眼,“说罢。”
“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病,比方说,夏日里特别怕热。”
“这很正常,我也很怕热。”他淡淡说道。
莫衔怕热这一点,她也很清楚。一问天心的东厢房靠近荷花池,从荷花池吹过的风分外凉爽。莫衔一直想要搬到东厢房去,不幸的是,东厢房被宿年占着。他曾对太傅提出要搬进东厢房之事,却被太傅以“心静自然凉,你一个做长辈的让这点年年”为由拒绝了。后来的日子,宿年就经常看见莫衔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脸上分明写了“我不想当长辈”这几个字。
宿年真想泼他一脸茶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认真点。”
“有是有,那要看不同的人的体质。”
宿年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说是止殇呢?”
“他?再正常不过了,他用冰封住了自己的经络,到了夏季自然会融化。熬过夏季,一切都恢复正常。他那么能忍,定然熬得过去。”莫衔云淡风轻地说道。
被莫衔这么一说,宿年更放不下心了,也许是关心则乱,“有什么办法能平安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