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只有二十五岁的帝王,其实是个好动的主,喜欢一切活泼的人。他了解战场,却不了解女人,甚至不知道这个时代,女人的职责,只是刺绣女红,生儿育女。
“这……”君帘犹豫道,“凤栖迟姑娘只是个歌姬。”
君帘的本意是:凤栖迟是个歌姬,身份卑微,怎么配和帝君一同骑马射猎?更何况,一个歌姬,只会唱歌,别无长处,只能被养在深闺之中,成为玩物。
“不打紧,她若是不会,我可以亲自教她。”
“可是,臣听闻,凤栖迟姑娘是海域东凌人……”
霍息本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习惯了驰骋沙场,鲜少静下来听曲。
这是他二十五岁以来,第一次,进入奢靡的锦瑟楼。
那个端坐在花台上的女子,静静地抚琴。依旧是一身妖娆的红衣,乌黑细致的长发挽起。那双幽黑的眸子,高傲至极,仿佛临江仙子。朱唇轻启,字字如珠玑一般好听,“幽人竹桑园,归卧寂无喧。物情今已见,从此欲无言……”
她的目光,一直如此,从未望向他,也从未望向任何人。
一身玄衣的霍息坐在台下,静静地望着花台上的人,喝着一种被命名为“荒”的酒。在锦瑟楼喝到的“荒”,甘甜如蜜汁,竟然带了几分莫名的情愫。
凤栖迟是个很是孤傲的女子,每日只唱一曲,一曲唱毕便再也不肯多说一句,即使是锦瑟楼的主人,也要看她脸色。
偶然间,听到一名舞姬故意提起嗓子来,带着嘲讽的口气说:“凤栖迟名气大,架子也跟着大起来。以为她是谁?整天摆着一张臭脸,当她是谁?不过是个小小的歌姬,那姿态装得,啧啧啧,看着倒像是海域的帝后……”
此话正好被凤栖迟听得一清二楚,她二话不说,冷着一张脸,硬是将琴砸了下去。正不巧,位置不太准,正好朝着霍息的方向飞了过去,霍息身手敏捷,一闪身,刚好躲过,稳稳地接住了古琴。
这是凤栖迟第一次望向霍息,她站在高高的花台上,而他却站在平地之上仰望着她。这似乎注定了,这个一手创造帝国的帝君,在情场上永远屈居于所爱的人的脚下。
或许,对凤栖迟来说,霍息不过是她无数仰慕者之一,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她只是那么轻轻一眼,就不再多瞧,转身径自回房。
此时满座哗然,虽然,凤栖迟的傲气众人皆知,但是,她竟然到了这般目中无人的地步。虽然如此,但是像霍息这样重口味的男人还真不少,追求她的人总是愿意为她散尽家财,甚至是肝脑涂地。
霍息只是静静地听着,冷冷地看着,绝不多说一句。
他和她,相距十步,一个从未走下花台,一个从不走上花台。
君帘被召进宫时已是黄昏,帝宫像一只蛰伏在海域的厉兽,在夕阳西下时狰狞地阴笑。海域困住了厉兽,厉兽困住了人心。
跨入宫门的那一刻,他早已惊呆了……这就是在战场上指挥若定,子民口中神勇盖世的霍帝君!此时,地上一片凌乱,奏章被扔了一地,而他正趴在书桌上修琴弦。更要命的是……霍帝君根本不懂音律,不但没有修好,还弄松了周边的几根弦。
“主上,您这是……”君帘惶恐般开口问道。
“修琴呢。”霍息连头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地说道。
君帘一愣,这摆明了是在拆琴……
“主上,好……”君帘正想说下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蹦出一句,“好雅兴!”
“嗯。”霍息依旧埋头专注于手中的琴弦,“我也觉得自己很有雅兴。”
“主上什么时候喜欢古琴了?”君帘讶异地问道。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霍帝君的三大爱好是:打仗、赛马和骑射。硬是让一个铁骨铮铮的霍帝君弹琴,会让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部下惶恐。
“今天早上,迟姑娘摔断了琴弦,我想帮她修一下。”霍息补充了一句,“毕竟,新琴不如旧琴弹着顺手。”
君帘暗叹,他家帝君什么时候这么贴心了?表面上还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主上,您既然那么喜欢凤栖迟姑娘,为什么不纳她为夫人?”
霍息正在接弦的手停在了那里,缓缓地抬起头,正色道:“可我不太好意思。”
霍息帝君,您好意思二十五岁不娶妻,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纳个夫人?
君帘低声道:“主上,臣家拙荆如今也早已身怀六甲,主上如今二十有五,您也该……”
君帘本想暗示霍息该娶妻了,未曾想霍息理解能力非同凡响,他二话不说,“也对!这孩子出世之后,我也应该尽长辈之职,封他个爵位。”
君帘一脸黑线,帝君陛下,您在装糊涂吗?
“多谢主上隆恩,但臣的本意并非……”
君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霍息打断了,他显然不想把君帘的话放在心上,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他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我还是接不上琴弦?君帘,令夫人擅长弹琴,这东西你也应该懂一些,帮我看看。”
君帘暗叹,走上前去细细看了看断裂的两根弦,淡淡道:“回禀主上,这弦所断之处不佳,即使能续上弦,也会经常松动。如果非要用这张琴,需要更换新的弦。”
君帘突然间为霍息所不值,这把琴根本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古器,就连帝宫中随便一名乐官手中的琴还不如,也不知是霍息不识货,还是他品味超然,竟然死死不肯放下此琴。
“我听说,练琴之人,容易割伤十指,有没有什么琴弦,质软却不易断。”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琴弦?”君帘轻笑一声,玩笑般地说道,“除非,那是用绕指柔做成的琴弦。”
所谓绕指柔,是一把剑刃极其薄的软剑,薄到可以绕着手指三圈而不断。是当年海域号称“无双惊神”的奇剑,曾经到过许多海域一方霸主的手中,如今,它归属于霍息。
见过霍息征战的人,必然见过他用剑的情景,那种出神入化、百般变换的剑术,简直让人目不暇接。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刚中带柔的招式,诠释得淋漓尽致。
霍息二话不说,从剑架上取下“绕指柔”,随手扔给君帘,“你帮我把它熔了,正好补上这两根弦。”
君帘愣住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接住剑的手不自觉地僵在那里,“主上!这可是绕指柔!”
旷世奇剑“绕指柔”啊!怎么可以说熔断就熔断?
霍息显然不太在意,悠悠然道:“它要不是绕指柔,我还懒得拿它来铸弦。”
那只是一张普通的琴,根本配不上“绕指柔”的天下绝一。可是,总有不识货的人,喜欢那张不值钱的琴,甘心熔断天下绝一的剑。
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长很长的事,不是吗?
那天霍息忙于溟族的余孽再次叛乱之事,无暇还琴,只好把这件事交托给君帘。
待到一切都商议妥当时,早已是戌时。他独自一人穿行在黑暗的帝宫之中,风吹起他的衣角,仿佛一只被困在巨大而华丽牢笼的神兽一般。他经常这样,孤独地徘徊,仿佛在寻找些什么东西,却始终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