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城有两个码头，大浦码头是走海运的大码头，蔷薇河码头是走内河的小码头。大浦码头是当初沈云沛圈定的陇海铁路终端海港，归陇海铁路局管辖，直属铁道部，用的是钢木混合结构，设计漂亮，结实耐用。蔷薇河码头相比之下就寒酸多了，这些年没有太多变化，每年政府都说要重新修葺，扩充规模云云，报到省府要拨款，顺便在商家中募集一遍，钱到手了，却不见动静，给上头答复的原因以天灾居多，旱涝风雨，全能耽误工期，对老百姓就不用废话，反正没人敢问。所以有句话“年年喊修年年失修”说的便是这里了。两个码头还有一处不同，大浦码头海关搜检密集，蔷薇河码头却因为这些年很少有大商户包括甡茂永的起用，只是些乡下进城卖菜的小船停靠，而被海关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文清韵亲自带了伙计站在舰桥上，翘首看着。夜已经很深了，天阴沉沉的，看不见一丝星光，河水稠密，散发着一股动物尸体腐臭的味道。文清韵这才想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不知道这种夜象是不是意味着明天会天降大雨，也好救救地里等着浇灌的庄稼。天老爷像听见了她的祈祷，突然打了一声惊雷，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劈开一道裂缝的天幕中瓢泼落下，伙计们来不及躲避，浇成了落汤鸡。文清韵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刚打算找一个能遮挡的地方避雨，船到了。
有东家顶着大雨现场指挥，伙计们不惜力气，没用一炷香的工夫就把一船的货搬空了，有人打了一声唿哨，等在不远处岸边树林里的一辆卡车开过来。车是四年前给甡茂永添置的，国产民生牌，奉天民生公司生产，现在已经消失，变成日本人的军工厂。这种车载货多，速度快，就是噪声大，不过都消弭在雨声中了。这边伙计忙着装车，高旺带着沈孝方也赶到了。并不走到近前，远远地跟文清韵打了一个手势，她便扔下这头，往那边走。
走到近前，她看了看他们身后，问：“出门的时候，没人发现吧？”
高旺摇摇头，答：“没有，少爷小姐都被我支开了。从花园角门出来的，保证没人看见。”
“那就好。”文清韵想了一下，突然说，“三弟，你现在赶紧上船，和车在日照分店会合。快走！”
沈孝方愣了，原本计划是让他跟着药品一起离开，这样他能安心些。见大嫂凝重的样子，便笑着说：“大嫂是不是怕人货两失……”
“对，”文清韵毫不避讳，“药是违禁品，人是通缉犯，在一起目标太大，各走各的还能保险些。别忘了，顾法乾已经盯上你了。”
“可是……”
“别可是了，快走吧。”文清韵推了沈孝方一下，“记住，两天之内见不到车，你就自己走，药丢了没关系，咱们可以再想办法，人可千万不能出事。知道吗？”
沈孝方体会到文清韵的一片苦心，只好从命。文清韵看了一会儿，直到船影彻底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对高旺说：“走吧，咱们得把车送出城。”又看着一直站在另一边指挥装车的刘长林说：“刘掌柜，这一趟辛苦你了。带着伙计们回去吧。回头给伙计一人一块大洋，大家伙都淋透了，别忘了叫厨房熬一锅姜汤，祛祛寒气。”刘长林抬了一下头，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坐上卡车，高旺才笑笑说：“东家，您太小心了。其实我一个人送车出城就可以了，南城门守城的弟兄我都喂熟了。不会出事的。”
文清韵也笑，忙了半宿，她觉得有些累了，年岁不饶人，年轻时几天几夜不闭眼，也不觉得什么，现在可不行了。等了一会儿才回答高旺说：“还是小心点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是那是。”高旺点点头，看出她一身的倦意，不再多言。文清韵便一路颠簸着，睡着了。
车开到南城门，雨小了些。高旺看见守城的士兵在城门站成两排，一阵高兴，钱没白花，这年头收钱办事就算是上等人，他叫司机把车停下，跳下车找他们的头寒暄几句，日后总要常来常往。他刚下车，就听见一阵拉枪栓的声音，卡车头灯照着，城墙上头吊着的探照灯突然亮了。高旺眯了一下眼，惊愕地发现士兵们的枪口对准了自己！顾法乾和海关缉私大队大队长关武从城门洞里走出来，那两排根本不是士兵，而是顾法乾带来的警察。
车上的文清韵已经醒过来了，眼前的局势一清二楚，顾法乾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这批药品，带着海关来抓人。只要他们一会儿上了车，不管沈孝方在不在，都是人赃并获，私运禁品这一条罪名，足够甡茂永乃至沈家受牵连。到时候恐怕没人能保得了他们。加上沈孝方那条莫须有的汉奸罪名，这一下，沈家必死无疑。也多亏沈孝方提早换了路，可能还会闯出一线生机。电光石火间，她决定赌上一把。用她的命来赌，看看老天爷是不是站在她这一边。
文清韵坐在车上，朗声问：“前面的可是顾局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难为您如此辛苦，真是我们百姓的福气啊。”
顾法乾哈哈大笑：“沈大奶奶，您真会说笑，如果百姓都肯遵纪守法，我又怎么会不得安寝？”
“是顾局长多虑了，”文清韵推了司机一下，示意他将车慢慢开近，“别人我不敢保证，但这批货我可是有通行证的，佟学耕佟县长特别签署的通行证……”
车窗里递出一张纸，顾法乾接了，看了一眼，当场撕成两半。
“大奶奶，您该知道，海关缉私和我们警察局一向是配合行动，直接向省厅汇报，佟县长管不了这块。停下！”顾法乾掏出手枪，“我命令你马上停下！沈大奶奶，抱歉，今天不管谁想出城，都要接受检查。”
“顾局长，你公然撕毁上司手令，你就不怕责罚吗？”
“这是我的事，不劳大奶奶费心。请大奶奶下车吧，我们要检查！”
“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给我拦下！”
“我看你们谁敢？这可是往镇江去的货，耽误了我的大事，你们一个个都要脑袋搬家！”
文清韵这番话起了威慑作用，都知道她手眼通天，万一真的惹出麻烦，顾法乾是不会帮他们顶罪的，到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伙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停了半拍，趁这个工夫，文清韵低声对司机说：“冲过去！”司机一怔，又听她不容置疑地命令，“快，冲过去！有什么事，我担着！”
顾法乾做梦也没想到文清韵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枪口下闯城门，卡车加足了劲，风似的刮过去，溅起不少泥花，落在警察的裤腿上。警察们面面相觑，知道车上是海州第一的人物，就算有顾法乾气急败坏的命令，也不敢轻举妄动。
顾法乾打出第一枪，子弹射在车厢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高旺“别开枪”的哀求和警察们不紧不慢敷衍差事的射击，在暗夜中交织在一起，把卡车送进茫茫夜色。顾法乾想组织人追击，等下属把汽车开到城门，要追的卡车早不见踪影。他抓过最近的一个下属，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废物，饭桶，我怎么养了你们这群窝囊废，都给我滚，滚！”
挨打的连滚带爬躲到一边，低头揉脸，顾法乾才发现高旺居然还在那儿站着，冷笑一下：“高管家是吗？给我押回去！”
确定没有追兵后，文清韵下了车，告诉失魂落魄的司机，按原定计划，马上赶到日照：“机灵些，有人在那边接应你。看到有任何不对，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保住你的命，知道吗？等你回来，到沈家找我，我管你下半辈子。”司机点点头，显然还没完全醒神。文清韵却顾不得他了，她要马上赶去省府镇江，拿到警察厅的豁免令，才能带着沈家逃出这一劫。
路上她边走边想，多少年没这么惊心动魄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辈子活得真不屈，杀过人、闯过城，别的女人过几辈子，未必能遇上的事，她全都见识了、干了。以前没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念着《烈女传》和三从四德长大，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本以为到了这把年纪，孩子们大了，她该过些安稳日子了，现在看，更精彩的还在后头。这就是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际遇，强求不得，怪不得，改不得。非要往好处想，只能说幸亏这些事，发生在她身上，若是换成儿子女儿，她肯定会疯掉。哪像这样，越是危险临近，她倒越不知道害怕。反正一定要走下去，有怕的工夫和力气，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办……
沈家门口站满了警察，顾法乾连夜下令，全面封锁沈家，不许任何人进出。看见文清韵，马上押送警察局。他一面安排人抓紧审讯高旺，一面给调任到四川，任四川省政府副主席的义父顾宝山打电话，让他和江苏省府通气，断了文清韵搬救兵的路。到时候她求告无门，还不乖乖回来？
除了沈杰和沈葭，沈家其余人都在客厅一夜未眠，那两个缺席是因为一个挨打后伤没好，还不能下地，另一个说要照顾他。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风吹树叶落在地面积水滩的声音。从沈孝儒到沈萱、沈芷，个个目光呆滞，或看着地面，或看着墙壁，心里烦乱，却毫无声息。唯有沈浩最为亢奋，在地中间大步流星。
“怎么会弄成这样？大娘这是犯糊涂了吗？闯城门，多危险，枪子不长眼，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他不用人回答，转了一圈接着说，“现在高旺被关起来了，车闯出去，咱们说不清了。爹，您知道那车是什么货吗？是禁运品，是药材！”
沈孝儒抬起眼睛看看，沉默不语。
“要我说，现在要紧的是洗清海赣公司，甡茂永一定保不住了，天不亮就得有人去贴封条。别牵连了其他生意才好。最可惜是咱们都不能出去，要不还可以安排一下。”沈浩叹口气，“这顾局长到底跟咱们家有什么仇，之前大张旗鼓来抓汉奸，现在又闹这么档子事，摆明了是针对咱们。不行，我要找他谈谈。爹，您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