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俊卿度日如年,在他即将被法院拍卖的桃花湖畔的别墅里。心想,既然苏锦墨调查好了这所房了和房里的女主人情况,那么,法院自然会来查封,而且因为自己负债累累,只怕法院会拍卖掉来偿还他所拖欠的农民工工资及项目部的材料款。
而他在卖房的时候认识的章碧华、柴胡草夫妇告诉他说曾在兰花胡同看到过司徒莲儿,但没有见到欧阳小雪,欧阳俊卿胆战心惊,越想越害怕。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立刻去兰花胡同,去打探下情况,希望可以遇到司徒莲儿,她还会像从前一样,飞奔着跑过来,牵他的手,娇憨地投身于他的怀里傻傻地说:“唐僧哥哥,你怎么才来,小妖精好想你哦。”
寒风冷冽,在天地间恣意妄为,将枯黄的树叶抽打得伤痕累累,斑驳憔悴。不堪忍受残暴的摧残,一些叶片儿脱离了母亲的树杆,飘飘摇摇随风远逝。
欧阳俊卿戴好围巾、手套和他的羽绒服帽子,缩着脖子,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密不通风,将寒风拒绝在身体之外。最主要,内心的寒风已将他击打得七零八落,无以为继了。
不知从哪吹来的落叶,在他的身边悠悠飘荡,虽然欧阳俊卿没有念过什么古诗,但他的前妻音乐学院毕业但爱好古诗词的苏锦墨常常凭栏远眺,有时会情不自禁默默念诗,他就曾听过这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他虽不懂诗的含义,但看妻子的愁容、满目的忧郁神伤,他亦大概能猜出七、八分意思。所以他就闹着苏锦墨教他念,所以这句诗他现在还能背诵。
落叶在他身旁辗转起落,飘飘荡荡,终于打着卷儿,飘进了一个胡同里。欧阳俊卿追着叶儿站住了,他抬头定睛看向胡同口上挂着的标牌,原来“兰花胡同”到了。
“卖冰糖葫芦咯……”一声声悠长绵延、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从兰花胡同里传来,其音调悠扬,煞是好听。只见一个矮胖身材的男人举着一根杆子上绑着稻草,稻草上插满了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的男人,旁边还有一个女人挽着他的胳膊并肩行走着,她粉面俏眉地与这个男人低头说着话。
欧阳俊卿并没有在意,所以与两个人擦肩而过。只是,在擦肩的瞬间,欧阳俊卿觉得好面善,那声音好似在哪里听到过一般。于是,他不经意转过了身。
同时,那名仰着脖子大声吆喝着“卖冰糖葫芦咯……”的男人也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从心底深处弥漫,他也不约而同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两人又同时惊呼着叫出了声,一个叫:“欧总?”
另一个叫着:“江淮海?”
这两声称呼,语气却大不相同。不期而遇的惊喜与恐慌令欧阳俊卿惊颤不已。同样的,江淮海更是惊叹不已,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就在此街处呀。他与妻子万春霞两人从工地上回到农村之后,因为手上没什么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所以只好来到江城以卖冰糖葫芦为生,四处打探欧阳俊卿的消息,来讨还他欠自家的工资,他们要以这几万块钱做小本生意,以便自己的生活过得稍微好一些。
人生是什么?
这雨,来自于天,落于大地,这从天到地的中间过程,便是人生。
既然我们注定了的出生,注定了的坟墓,那么,怎么可以忽略到这中间的过程呢?而最重要的恰恰就是这中间的过程,我们的人生将如何来经历,又是一道难题,没有几个人可以猜透,但我们且不可消极地顺其自然,而应该积极争取、坚持,哪怕最后会被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因为,当夕阳西下,人老黄昏后,坐在摇椅里回首前尘往事时,我不要让自己后悔,这就足够。
而在江淮海身旁默默陪伴着粉面俏眉的万春霞听到了丈夫惊呼“欧阳俊卿”的名字时,猛然转过头看向他们寻找了近一个月的罪魁祸首,那个逃掉了躲藏起来的欧老总,他正噙着一缕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表情站在他们的对面,在那一个刹那间,万春霞仿佛看到了对面男人眼里有恐惧光影般掠过。
寒风中的女人,她单薄的围巾在风中轻轻拂动,风过处,呜呜有声,有几缕秀发,紧紧贴在她为艰辛生活奔波操劳而早生的皱折腮边。
整个世界,也仿佛悄悄安静了下来。
身边所有的风景都退去,只有面前这个男人,那可恶的嘴脸。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激荡,透过漫天风寒,射向对面的欧阳俊卿。
“还我钱来……。”万春霞咬着牙切着齿奔向欧阳俊卿,疯狂地扯掉了欧阳俊卿的帽子与围巾,抓住他的衣服领子,瞪着眼喷着火逼近欧阳俊卿的脸,问道:“亏我们那么信任你,你却逃跑了?”
欧阳俊卿被她抓住动弹不得,脸为了离开万春霞眼里的熊熊烈火,不得不向后倒去。江淮海也有着想痛揍欧阳俊卿的冲动,但为了能够平安将他们的工资要回来,他还是希望采取和平的方式解决。所以江淮海去拉妻子的手,试图分开他们,因此他的嘴里不停地劝道:“春霞,快放了欧总,有话咱们好好的跟欧总讲。”
“跟他有什么好讲的,这种良心被狗吞了的东西就是欠揍。”万春霞说着话,果真在江淮海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狠狠地甩了欧阳俊卿一个耳光,用尽她平生所有的力气,这一巴掌携着雷霆之势打在欧阳俊卿的脸上,清脆而浓烈的手掌与粗厚脸皮相撞击的声音那么响地响彻在三个人的耳中。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只是一阵麻木感觉流遍全身,再然后就是万春霞放开了抓住欧阳俊卿衣服领子的手,心被掏空了的男人,空洞的眼神盯着万春霞,没有了支撑的意念,欧阳俊卿高大的身躯沉重地倒在了地上,惊起落叶和灰尘无数。
“欧总。”厚道的江淮海迅速地蹲下身子去拉欧阳俊卿,试图把他拉起来。可是他自己个儿小,虽然劳动人群力气大,但欧阳俊卿不只是因为痛还是因为难受,他并没有要立刻就爬起来的意思,所以他没有配合想要拉他起来的江淮海。
江淮海在拉欧阳俊卿的胳膊,拽得他满头大汗。
而欧阳俊卿却眼神空洞,直直地盯着上方那一块小小天空,依然有风,它不知何人欢喜何人悲哀,只是一个劲地鞭笞着它所能遇见的一切,抽打在欧阳俊卿茫然的脸庞上,立即吸干了他的眼角依稀残留的泪痕。
而万春霞打了欧阳俊卿一个耳光之后并不解气,她冲上前去,抬脚就踢,幸好她穿的只是棉布鞋,底子是自己用碎布一层层粘贴而成,厚厚的穿着很舒适。可踢起人来却不那么疼。所以任由万春霞泼妇般地又踢又骂,欧阳俊卿就是不喊疼不还击,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承受着一个女人因为愤恨而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
“春霞,别这样。”老实巴交的男人站起来箍住踢疯了的老婆,嘴里一个劲地劝说道:“算了吧,只要欧总承认还我们钱就可以了……。”
“他还?他上次不是答应要还大伙钱了么?可他后来却跑了呀?”万春霞被丈夫箍住了腰,因为她身子轻,这样就像是被丈夫江淮海给抱了起来,她身子脱离了地面,脚也使不上劲了,只是一个劲地乱踢乱摇,脚力怎么着都落不到欧阳俊卿的身上。
“够了,闹够了没有?”在万春霞踢不到欧阳俊卿气急败坏之际,她反脚去踢箍住自己的自家男人。这下彻底惹毛了江淮海,他大喝一声,猛地放下了万春霞,将她提到欧阳俊卿的面前,迫使她蹲下来,面对着绝望的欧阳俊卿,轮枪带棒地说:“你看看,他现在这种情况,你就算是打死了他,我们的钱还要得回来吗?”
“可是就算打死了他,我……”被丈夫喝斥这还是头一回,看着江淮海红着眼睛里的流露出的似哀伤似疼惜的神色,万春霞愣住了,好几秒过后,她悟住脸,俯在丈夫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泣道:“可是,他什么时候能还我们的钱……”
江淮海紧紧搂住自己的妻子,抚摸她的秀发,他无言以答。
静静寒风中,两夫妻不约而同,想起了山远地偏的工地生活,那里高原地区,常年多雨多寒,雨水季节从四月份就开始了,一直要持续到十一月份,然后就是大雪封山,地质灾害特别严重,其中山洪暴发,泥石流等灾难情况更是时有发生,而他们的工地,去年就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泥石流,那是半夜一点钟左右,幸好当时他们的施工队伍都在施工现场上夜班抢进度,营地里只有少数几个管理人员和炊事员。老贺和小希他们在别的施工队那里打牌,没有遇到意外,而老会计钱易得却不幸遇难,还有一个才高中毕业跟着他舅父来打工作的毕少华,18岁的少伙子白天上班累了,休息得比较早,没想到,一场泥石流从天而降,就要了他年轻还没来得及好好见见世面享受世界的小生命……。
所以都说,去四川工地上班,那都是命大福大之人。
钱不是那么好赚的,这工资,可是他们这些常年在外用性命拼来的血汗钱啦,或许有一遭一日,有命赚还没命享。
唉,生命无常,世事难料。
江淮海搂住自己的娇妻,他的心何曾不难受、不悲伤呢?自己一个大男人,生而为人,当顶天立地,本该肩挑起一家的重担,让妻儿老小过上幸福而快乐的生活,可是,往往事有八九不如意,他自己被生活所累,她的妻子也得跟着他常年漂泊在外,远离父母小孩背井离乡去打工。
怀里的万春霞哭得天昏地暗,泣不成声。而有泪不轻弹的江淮海,眼角边也不知不觉流下了一滴痛惜的英雄泪。
两夫妻抱头痛哭,场面不可谓不令欧阳俊卿动容。
其实躺在地上的欧阳俊卿他内心的波澜并不比他们少。他曾是农村到城市打工群中的一员,他们是建设国家大厦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搬到哪里,不问苦还是甜,不嫌累还是脏。农民工们在工地上,干得活最累最多最苦最脏,但他们从来就没有埋怨过,好似他们生来就比城市人低了一等,好似他们就是为了给城里人干活而得不到尊重一样,处处受人白眼和歧视,甚至于还有身体的攻击毒打。
仍然还记得,财务部的胡玉怜,也是从农村来的,但她是财会大专毕业,被一个亲戚走关系进了项目部的财会部当出纳,但不管她是在机关还是办公室,她的身份依然是一个农民工。
那天,有个项目部的正式职工来报销差旅费,胡玉怜按照规章制度办事,告诉那个职工说:“没有收据条、没有金额也没有入库人签字等单据不能报销。”那个职工蛮横地说:“没有,开不到。”而且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开不到,你去开……”
因此两人争吵了起来,没想到最后那个职工他恼羞成怒,抓起桌上的浆糊瓶就猛朝胡玉怜的头上砸了过来,正砸在她的下颌左侧。随后闯入了财务室的柜台内还扬手想动手打人,胡玉怜高声叫道:“你敢动手?”他就疯急了跳起来骂道:“老子动手咋了?老子还打死你。”同时粗暴地拳打脚踢,当时胡玉怜的右肩膀挨了他重重的一拳。会计见状,赶忙来劝来挡,但那个职工死劲用腿从会计的侧身边向她肚子猛踢来。柔弱的胡玉怜被他踢得倒在了座位上,人跟椅子及打印机也砸倒了。后来被闻声进来的书记及项目经理制止,那场职工打临时工的闹剧才算收场。
而后来的处理结果是让那个职工赔礼道歉罚了二百元钱草草了事。胡玉怜顿感领导的偏心和息事宁人的作风,而毅然辞掉了工作,又回到她的老家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她于世无争的清贫小日子。
弱肉强食的残酷世道,令欧阳俊卿算是想明白了,他要发奋图强,要想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生活得好,受人尊敬,只有自己手上有了银子,走哪里都可以横着走。因此,他后来当了小包工头,现在是大包工头了,但是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将他积累的财富在一夜之间又全部失去了,他现在与面前哭泣着的夫妇一样穷,而且还不如他们,起码人家两口子不欠债,活得心安理得。而他欧阳俊卿,现在是一条过街的老鼠,他所亏欠的农民工兄弟的钱和情,他这辈子都未尝还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