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三天就要过年了。
涂文鸣自从苏锦墨离开了风华绝代之后,他哪里都没有去了,就只待在他和妻子、儿女们生活的市府大院里。由于要过年了,单位几乎没什么事了,所以这天,涂文鸣一大早就回了家,他搬把椅子,坐在那株高大的桂花树下,看书品茶。
这样的日子过得悠闲而自在。但他就是快活不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当他专心读着手中的诗,觉得很好的句子要念给旁边的人听时:“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抑扬顿挫,轻语有声。恍惚梦中伊人就在身旁,伸出手,一如往常一样侧头问道:“墨儿,你看杜丽娘这场游园惊梦,是不是白欢喜一场了?”
可是,并没有往常一样的娇声俏语回复他,只有耳旁风吟送来桂花的馨香,伴随着茶香袅袅,抬望眼,一方天空,两朵白云,还有几只麻雀在花草丛中游玩。
起风了,吹动漫天云涌,桂花一朵朵随风飘落,在空中飞舞着,妖娆着起舞翩跹,然后翻滚着,总以为春色却在别处。因此,相携着飘飘荡荡,飘向了不知名的地方,随风而逝。
泪眼问花花不语:原来,我一生最奢望的事情,就是途中与你相遇相知,然后相濡以沫,共闻花香。
而你,却在哪里?
然后,我将这份我认为最深沉的爱,就在我们分开以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阖上了书,涂文鸣又喝了一口菊花茶,然后收拾好茶具,把椅子搬回了屋子里。起风了,快下雪了,而且他也该去工作了。
唉,官司缠身,命案缠身……,这一切他都得上上下下打点,将大事化小、然后小事化无。当然,古语说得好:“钱能使鬼推磨”、“财能通鬼神”的说法不无道理,而且官场上的游戏规则是:“事不关已,高高挂已。”
但是,如果事要关已了,他还能高高挂得起来么?
那些个与工程建筑有关联的主管领导们,哪一个没有与他涂文鸣有关联呢?而这些个财神爷们,到了年关了,哪一个不得去拜访孝敬呢?
因此,他早已让秘书陶素芳在全市最大的连锁商城买好了购物券,一一敬献给与他们“永业投资有限公司”有关系的单位领导,而最重要的,是与“京九六公路桥梁倒塌事故”有着致命关联的城建局长,他涂文鸣就得亲自出马,去安抚、慰问及商量……。
这可是关系到身家性命及一家财富的头等大事情,他和城建局长陆解放都不能小觑。
白天陶素芳已经帮他约好了陆解放和杨柳青一起吃饭,然后安排的是牌局。
这样的饭局和牌局,高玉蓉必定得参加。他们虽然婚姻发生危急,但在共同的利益面前,夫妻还是同仇敌忾地,一致对外。所以高玉蓉在涂文鸣还在院子里看书的时候,就在镜子前化妆了。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肥胖却圆润的脸,皮肤光滑,水嫩无折,但由于肥肉堆积,五官挤在一起,显得很扭曲。她描着眉毛的手忽然停住了,想起了那晚与姐妹们打牌时的情形,朱伊春的话:
“你呀,难怪你会被男人甩。”朱伊春上上下下打量着高玉蓉,只见她满身的肥肉,挤得她精致的名牌衣服被撑得鼓鼓的出现一圈圈的皱折,脸上是光滑无比,因为圆润,而且还有三下巴,别人家富态是双下巴,她比人家的圈圈要多一圈:“你说,又不是唐朝,现在还有哪个男人还会喜欢一身横肉的高龄妇女的?”说话的同时,她摸了一把高玉蓉腰间的游泳圈,然后摇了摇头,挥手道:“算了,摸麻将。”
高玉蓉蓦地恨恨地丢掉了眉笔,怔怔地看着镜中的女人发愣。两眼直直地,恍惚迷漓中镜子里哭丧着的她的脸忽然幻化成了一张笑颜如花的美丽容颜,正巧笑盼兮嘻嘻而笑道:“姐姐,你这么胖,你说涂总是喜欢你还是喜欢我?”
挑衅地动作和语气,令高玉蓉彻底崩溃,她抖地站了起来,拿起梳妆台上的化妆水瓶子狠狠地朝镜中的那张妩媚动情的脸蛋摔去,只听,“哐啷”,镜子应声而四分五裂,从化妆水瓶子的起落点慢慢焕散开来,犹如深夜里的昙花盛开,在伤感中的人儿眼中尽情妖娆。
最终,镜面的残骸从空中脱落,相继发出连续的“哐啷”哀号声,凄厉之音不绝于缕。
刚巧这时涂文鸣搬椅子回房,才走入客厅,就听到了惊天动地镜子震怒过后破碎的声音,他快步进入寝室,看到的景象是:自己的妻子高玉蓉正站在玻璃残片中,狠命地踩着,怒着、骂道:“我让你媚,我让你笑……”
恍惚她的脚下,那片片玻璃碎渣是她所痛恨的美人脸庞,在她的眼前漂浮,缠绕。然后,伸出手,朝着虚空,胡乱挥舞,嘴里一叠声地惨笑道:“美美美……丑丑丑……哈哈哈……”
或许是痛极生恨,恨至成悲,悲伤过度,神情紊乱。她矮下身来,捡起地上的碎片脸往玻璃渣片上凑,长而尖的利碎渣立刻割破了她的手指,血往下流,流在了镜面上。她却恍而未见,只是盯着明晃晃灯光的玻璃镜面,想要看清楚里面的容颜。
“丑,很丑么?”依稀镜片里出现了半边胖脸,眼睛也只印出一只,鼻子歪歪曲曲,张着血盆大嘴,猛地一看,还真是吓人,下一刻,就听到她赶紧丢掉了镜片,捂住自己的脸大叫道:“哇,鬼……鬼……鬼呀,呜呜呜……”
肥胖的身躯蹲在满面碎渣的镜面上,林林片片印出她或侧面或正面的影子,就像待宰的肉乎乎的猪在涩涩发抖……。或许在她悲愤的眼眸里,她看到了屠刀泛着寒光,听到了手起刀落时的惨状。
这一瞬间,面对此情此景,不能不说涂文鸣的心是悸动着的,震撼着的!他的身子不自觉抖动了一下。
生而为人,出生不能选择,父母不能选择,长相身材亦不能选择……
太多天注定的与生俱来的材质令天下人莫不自叹哀怨。而且高玉蓉的身材导致今天的肥胖,还有着后天的因素,那是因为生了双胞胎的儿女后,也影响了她身体的发展。这点涂文鸣是深有感触的。
怀着深深的内疚与怜惜,涂文鸣轻轻走了过去,小心扶起高玉蓉,将她放在床上,他拿起扫帚,自觉地打扫一地残渣。
“不要走。”顿了一会儿的高玉蓉好似从梦中清醒了过来一般,她跑到正在打扫卫生的涂文鸣身边,紧紧拉他的手,哀求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怕……”
“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涂文鸣回握住高玉蓉的手,温柔地安慰道。
面前这个本是强悍的女人,因为婚姻的动荡,令她不安,以致于神经高度紧张而导致心力憔悴。
养尊处优的妇联主任,何曾这样低三下四求过他人;心高气傲的女人、妻子,何曾这样哀求过一个男人的怜悯。
涂文鸣心底最柔软的情愫被深深的撩拨,他满含着歉意与怜惜的眼睛,慢慢荡漾出丝丝涟漪,伸出双手扶住妻子的肩,逼迫着她抬起头来,眼睛望着眼睛,他坚定地保证道:“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保证。”
“呵呵,你保证。”高玉蓉扬起她的罗兰眉侧目望着自己的丈夫,这个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的枕边人,当初结婚交换戒指的时候,他不是也同样的保证过:“我愿意娶这个女人。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
铿锵的誓词都可以随着时光的变迁而更改,相信,时间真的有着高于一切的智慧与冷静。
那么,他今天能忘记我们昨天婚姻的誓约,难道没有可能,他一样可以违背他与另外女人的山盟海誓呢?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高玉蓉不知道是该为自己庆幸,还是该为着那个小贱人惨遇同样的命运而哀鸣?
不管了,她现在只要眼前的幸福就足够。
于是,高玉蓉破啼为笑了。狠狠的一个熊抱,将面前的男人给紧紧拥进怀里,开心地笑着说:“谢谢,谢谢老公。”
“呵呵,去洗把脸吧。”涂文鸣拍拍她的胖脸,嘴角抿起一道调侃的味道,神色轻佻地说道:“都变成了一只小花猫了。”
“讨厌。”夫妻间的柔情蜜意似乎又回来了,高玉蓉一把将他推开了,可是,由于右手使力,她那被碎玻璃残片给割开的伤口出来捣乱了,被拉扯开来,又见血涌了出来。当即高玉蓉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不自觉叫了声:“疼。”
“坐吧,”涂文鸣拉着高玉蓉坐在床沿上,按住她坐下之后,他翻出了药箱里的创可贴帮高玉蓉贴上,那专注的神情,令高玉蓉为之深深感动。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婚姻的真谛难道不就是两夫妻不管是在顺境还是逆境当中,相濡以沫,走过人世的风风雨雨么?
“老公。”高玉蓉一声轻唤,目光迷朦地看着与自己相携走过了人生20年的夫妻,此刻这般细细地瞧着,毕竟是49岁的中年人了,这个时段的男人该有的特征他涂文鸣都占据了:秃顶、大肚、虽然他的眼睛不大,白多黑少,但他精致的瞳仁明亮多情,炯炯有神。虽然他是军人出生,他的身材总是挺得直直的,但在高玉蓉的眼睛里,他微胖的魁梧身材已不再挺拔伟岸,相反,已经略显臃肿、浮夸了。特别是没有秃的鬓角,依稀可见,零星白发夹杂其间。而且隐约可见,他保养得好的额头虽然还是那么光滑,但还是有那么几条皱纹,斜斜地横亘在额前,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茫然地低下了头。
“什么?”专心给高玉蓉换药的涂文鸣并没有感知到妻子眼里的迷茫,条件反射地抬头寻问。这时的高玉蓉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将自己的低叹给悄悄地咽回了喉咙。
“那我现在继续化妆了,待会儿好去见杨柳青和陆解放两口子。”高玉蓉站了起了,抿嘴笑笑。
“嗯。”涂文鸣轻轻点了下头,看着妻子缓步离去的背影,呆了会儿,忽然开口问道:“苏锦墨和她的宝宝哪里去了?”
明显的,涂文鸣看到了高玉蓉脚步紊乱了,怔了怔,停下了脚步,站得直直地,背对着涂文鸣,轻轻地回道:“你问什么?”
“没事了,你去忙吧。”涂文鸣挥挥手,淡淡地笑笑。看着高玉蓉离开后,这才又捡起地上的扫帚,继续打扫卫生,收拾一地的玻璃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