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上，当郁宁馨往嘴里塞着豆包匆匆忙忙地冲出门，迎面看见宿舍楼对面的花圃，盛开的几朵迎春花的时候，蓦然惊觉，从去年自己第一天到第一医院报道，已经过去了半年。她忍不住抬起手，两手的指节处，都磨出了硬茧———这是这半年每天一有空闲便就拿线绳打结的结果，而腋下夹的那本笔记本，也已经用过了大半，那是她坚持每天睡前，回忆这一天自己对病人作出第一判断之后，跟最后的诊断是否吻合，差距在哪，为何判断错误，是否可避免……的本子。
郁宁馨扬起头，深深吸了口这早春清晨的空气，将那本子抛起来，又接住，小跑着朝医院大楼过去。
环路上很堵，路面上的车开开停停，凌远边开车边戴着耳机讲电话，林念初无聊地看窗外。
凌远：“韦大夫在胆道外科，尤其是腔镜手术方面是全国最出色的专家之一……好好，我会去看一眼……不谢。”
凌远挂了电话，林念初刚要跟他说话，凌远手机再响，他一边拐进了医院大门一边又戴上耳机：“老金，刘茂然决定接受妇产科主任的聘书了？有人议论他为人不好？”他不以为然讥讽地，“很多人，一辈子唯一引以为荣的成就，就是自己人品正直，不与社会歪风邪气同流合污，所以一辈子没有实质的成就……行了，我不愿意听那些没有具体数据支持的议论，刘茂然是我下定决心要挖来的，我自然做过功课。他既然接受，你跟他一起8点40来我办公室吧，一会儿李睿要先跟我说上季度住院日的数据。”
林念初听了这个，愣了一会儿，等他停了车，她看着他：“真的要空降一个妇产科主任过来？”
凌远的神色有些复杂，瞬间的沉默，随即，淡淡地：“这个刘茂然教授从学历到资历，论文，所做的科研课题，都不输于廖老师，比我们目前其他的主任教授都更出色。在不孕不育这个领域的成绩，进一步加强我们生殖中心的实力。”
林念初嗯了一声，没有再说，直到两人在停车场停了车，一起往医院主楼走，到了门口，林念初要往妇儿楼去。
凌远叫住她：“今天我就一台手术，一小时的事，其余都是杂事，中午一起吃饭？“
林念初：“真难得，回来快半年了，能轮上陪领导吃午饭的机会屈指可数。“
凌远：“你又不是没有因为自己手头的病人放过领导鸽子。“
林念初噗嗤笑了：“领导，啥事决定都是你做，口头上大方点都不行？“
凌远挑了下眉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边往楼里走边说道：“你如果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们就去对面的潮汕酒家。
凌远走过普外科办公区时候，韦天舒被四个人围着，四个人中一个人干部模样，背着手提问，另外三个都在拿着本子记录，韦天舒余光瞥见凌远从旁边走过，正色地对干部模样的人说：“凌院长来了，我要再跟他一起确信一下徐老先生的手术方式。“
几个人同时回头，看见凌远，赶紧让开。韦天舒朝凌远过去。
那位干部模样的人冲凌远道：“徐老先生是国宝一级的爱国物理学家，凌院长、韦主任一定多费心。“
韦天舒和凌远一起微笑点头，然后并肩往手术室走，离那些人远了，韦天舒脸上的笑容也就收了，瞟了凌远一眼：“凌院长，这位重要人物的手术，前前后后已经好几拨领导关怀过了。我琢磨着呢，如果老先生不发生结石并发胆囊癌这种不幸，那腹腔镜摘胆囊就是10分钟的功夫，规格是否不够？显得我草率了。”
凌远：“你完事之后，也可以在里墨迹会儿，让老先生多醒醒儿，你在里面白话够了，再推出来。”
韦天舒瞧了他一眼，没答，朝电梯走过去，凌远该往办公室走，见他按了电梯，在他身后说：“咱妈下礼拜六十五的整生日，正日子是周间，你打算是提前办还是错后？”
韦天舒瞥着他：“关你啥事？”
凌远：“怎么不关我事儿？上个月我打电话给咱妈问那个家乡牛肉怎么做，咱妈还说想我呢。我都跟老太太说了，她过生日我肯定过去。”
韦天舒哼了一声：“我妈要知道你现在这么无情无义，就不想你了。”
凌远朝周围看看没人，低声地：“那你就告诉咱妈，我无情无义来的。等上门了，看咱妈是把我轰出去，还是拿掸子揍一顿算了。”
韦天舒翻了他一眼，恨恨地：“你就会仗着人对你好耍无赖！”
凌远一笑，一边按电梯一边道：“爱国物理学家这个病人，你交代病情时候别随嘴的乱扯淡。”
凌远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李睿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一起进去之后，李睿把几张打出来的大幅彩图摆在凌远办公桌上。图上有若干不同颜色的柱状图形线状图形，图形上端是数字表示，图形旁边是表格。
李睿：“做了几张图。等到时候给全科讲的时候，直观点。”
凌远点头。
李睿挑出一份放大的6个柱的图，最高的一个是红色柱，柱中部用黑色字写“肝癌。我院。上一财政年度”，旁边一个略矮的红色柱标记“肝癌。本季度”，再旁边更矮一点的紫色柱标着“肝癌。美国C中心医院”，再往右，一个大概是最高柱3/4高的蓝色柱是“单纯性阑尾炎。我院，上一财政年度”，再右，略矮一点的标记“阑尾炎。我院。本季度”，而最右边一个非常矮，只有旁边柱的1/3的绿色柱标记“阑尾炎。美国C中心医院”。
李睿指肝癌组：“II期肝癌手术后的住院平均时间，我们去年的数据，比美国C中心同年龄组多7天，而过去的三个月，经过一系列对住院出院检查流程的衔接控制，对手术室利用的精细化管理——”他指着中间的柱，“上个季度的数据，我们的II期肝癌平均住院日只比美国C中心多4天。”
凌远看着图：“也就是说流程改革在II期肝癌组，把我们与C中心的差距缩短了近乎一半，成绩很不错。”抬头瞧李睿，似笑非笑，“听欢欢说，从前小护士们最乐意配的就是李大夫的手术，赏心悦目；如今最怕的就是李大夫进手术室，被李大夫找，肯定是为了手术台准备时间过长。做监工做了半年的感觉如何？”
李睿略有尴尬，停了会，望着彩图：“也没什么太多特殊。反正规范讨论好了，就是对上对下都一样执行就是。我相信就算有人暂时有怨言牢骚，时间长了看大家都要如此，规则一直被坚持，也就习惯了。”
凌远瞧着他微微笑笑：“对于新的尝试，坚持到底的耐心和信心，是最大的关键。所以说做事，脑子要聪明，但性子要执着。不过李睿，做人呢，如果太死心眼了，也很麻烦。”
李睿没有回答，打开另外一卷图：“看阑尾炎。去年，我们比C中心多9天，或者说，平均住院时间是C中心的4倍，本季度经过改进流程，我们比C中心多7天，依旧是C中心的3倍还多。连改进流程带来的住院日绝对数值的减少——2天，在阑尾炎组都要少于肝癌组。”
凌远皱眉沉吟了一会儿，抱着臂在办公室慢慢踱步，沉声道：“我们这样水平的医院，原则上是不该收治单纯性阑尾炎的。各专业组长肯定对重症、危险系数高的疾病更重视，讨论及时，那么客观带来的效果就是检验查时，不会压床。但是大家负担都很重，太忙的情况下，只能把轻的往后放。”
李睿：“对，我自己也是这样。但事实上，我们有30-40%的手术患者是这样的轻症患者。这部分患者住院时间如果能缩短一半，我们等于就凭空增加了超过15%的病床。”
凌远站住，看着李睿：“你有什么想法？”
李睿：“我在想，可能不可能建立一个独立于各专业组外的轻症病组。不过很多细节还没想清楚，只是不知道，”他看凌远，“这对于我们现阶段到底有没有可行性。”
凌远笑了：“你既然对我说出来，想必已经把可行性问题想得很细了。不知道的，是我同意不同意你做这么大的制度改动吧？”
李睿瞧瞧他，没有说话。
凌远：“我在最初就对你说了。对于我认可的做事的人，我要的是结果，你怎么做，我不管。具体到这个项目，你去做你的部分，在所需要的资金，政策上面，我会全力支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