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范迁,上海人,1981年来美国,1983年硕士毕业于旧金山艺术学院。画油画,做雕塑。曾在欧洲游历多年,卖画聊以维生。20世纪90年代写小说,为数众多的中、短篇小说、散文及诗歌等发表在《世界日报》等北美主要报刊媒体上。长篇小说《错敲天堂门》2003年由北京朝华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古玩街》2004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新作《风吹草动》2009年出版。现定居加州柏克莱。
惑
娘常常对着她叹气:你嫁不出去怎么办?
她嘴硬:哪个要嫁了?那些肮脏男人不照照镜子,配得上本姑娘吗?
娘就过来作势要拧她的嘴:作孽,不嫁人你怎么着落?我在家的话,你可以跟了我吃口老米饭;我死了后,就是你哥容得下你,你嫂子也容不下你。
她跺脚道:娘……
娘却说:我说正经,你嫂子就是那么想也是应该的。谁家留个不出阁的大姑娘?惹出些闲言蜚语,人家也要过一份日子的。
她委屈地说:我不会要他们养的。
娘说:又说梦了,你是会算账还是会做田?铜钿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依我看,盛记酱菜坊的儿子还蛮般配的,虽然说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你也不想想自己的那双大脚。
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个人提也不要提,看到伊就讨厌。
娘也没了好声气:那你看中谁?王典当的儿子已经下聘蔡家囡了;周绸缎的儿子算是读过几天洋书,眼睛生到额骨头上;木匠阿三的儿子人倒老实,但只会出个死力气,一辈子出不了头。侬今年十六,明年十七,一年不如一年。女人嫁人吃饭穿衣是头等大事,早定下来早放心。
她反而镇定下来:娘,侬放心,我不会拖累阿哥的,但也不会嫁给这些阿狗阿猫的。天下之大,我就不相信没我一口饭吃。
门被碰上,娘急急地跑到窗前张望,哪里还见人影。
一个月后,她被领到上海百乐门妈妈生的面前。
妈妈生三十不到,苏州人,脸皮白净却眼神沧桑,梳了个横S头,一身黑底牡丹花旗袍,丰腴的臂膀上套了只翡翠手镯,指间夹了根哈德门香烟,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小姑娘满脸乡气,低了头不敢看人,但是细腰丰臀,手脚颀长,亭亭玉立。妈妈生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挑起小姑娘的下巴,看到一副浓眉大眼,一张大嘴,淡黄的面皮稍微有几颗雀斑。妈妈生微微地摇摇头,退后一步,叫她走几步看看。小姑娘双腿笔直,大腿丰满,小腿纤细,走起路来腰带动胯、胯带动腿,摇曳生姿,一气呵成,走路也像跳舞。妈妈生心里已经是肯了,但还是对介绍人说:乡气太重,也不知道调教得出来调教不出来。留下吧,三个月不成你带她回去。
不消两年,她已经变了个人。一头蓬松的头发挽成斜波浪往后梳去,一件无袖的旗袍勒得腰细一握,更衬托了长颈秀肩,胸部倒并不丰满,闪亮的绸缎下鸡头小乳微凸,旗袍在腰间开叉,两条着了透明丝袜的大腿若隐若现,穿了高跟鞋在闪亮的打蜡地板上如履平地。她三步四步跳来全不费力,莲步轻移就显得风情万种,恰恰、吉特巴上手就会,连一般舞女少跳的狐步探戈,她也跳得轻松自如。换上曳地长裙、金色舞鞋,腰肢软得像蛇,有一种说不出的柔顺和缠绵;手势和脚尖却略显张扬,如风摆杨柳,恣意妄为,大开大阖。人年轻,舞跳得好,直招引得一班浮浪公子、花间文人色迷神醉,难以自禁,天天来百乐门捧场,生意平白多出三四成。
妈妈生看在眼里,点头道:你倒是个天生做舞女的。不过,你得看着点自己,别一朵花没开就凋谢了。
她满脸懵懂地看了妈妈生,一派天真。
妈妈生说:我说的是那些男人,一个个口涎横流,恨不得把你生吞下去。我见得多了:小姑娘刚刚红起来,就有多情种子上门来,先是花好桃好,再是要死要活。侬一旦动心,着了他的道,完结。先是人财两失,再后来心里也被掏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投水跳楼吞鸦片的我都见过。闲话讲在前头为好,侬自家当心点。
她咯咯笑个不停:哎哟,阿姐,不会的。
妈妈生正色道:侬晓得啥?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开始一副楚楚可怜相,不是怀才不遇就是公子落难,再就是家有雌老虎。侬心一软,脚跟脚地就上来了,先是要了侬的身子,再是要侬的钞票,最后要侬的命。到了这时侬就像落进蛛网的虫子,挣也挣不出身。所以人家说:舞女是短命鬼投的胎,这话虽然促刻,但真没几个人逃得出这道箍的。
她只是摇头:没关系的,我天生就不会对男人动情。
妈妈生撇嘴道:哪个不是这样说?哪个又不是到最后死来活去?宜兴夜壶牢只嘴巴,到辰光有侬哭的日脚的。
她只一笑,并不争论。
她在静安寺盘下一层石库门房子,前后厢房带客堂间。从乡下叫来个小姑娘服侍,白天要到十一二点钟才起来,吃过中饭做头发,去裁缝铺、绸缎庄;再晚点去凯司令吃点心,去先施公司楼上吃公司菜,总归有人请客的。
七点半,一部黄包车拉到百乐门门口,她从车上跳下来,下巴抬得高高的,背脊骨挺得像把尺,浑身喷香,高跟鞋声嚣张地从打蜡地板上一路响过去。妈妈生在门口接着:救火队来了,你那个宝货在里厢发脾气呢!等了一个钟头了,啥人也不要,茶杯也被伊掼碎两只了……
她眉头一皱,在镜中稍微整理一下鬓发,撩起门帘进入大堂,乐队正高奏着“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她眼睛一瞄,就看见那个“宝货”反坐在前排一张椅子上,下巴颏搁在椅背上,痴痴地盯住舞池。她故意不跟他打招呼,另外的客人一邀请,就牵了手进了舞池。
背上即刻感到有如探照灯似的灼热目光,她显得一点也无动于衷,继续全身紧贴着客人,像条水蛭似的。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过来了,她灵巧地兜着圈子,始终把个背脊给那个急不可待的“宝货”。终于一只手搭上肩头,耳边响起一声失去控制的埋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她施施然地转过身来,宛然一笑:我眼睛瞎了,这么标青的一个少爷竟然没有看见。得罪,得罪。不过舞场里这么多跳舞小姐,想来侬也不会冷清的。什么,侬等了我一个钟头了?作孽,我只当做舞女的有当壁花的,想不到还有大男人心甘情愿买了门票进来当壁花的。
他苦笑:你这张嘴啊,扎鞋底针一样。就看在我等侬一晚上的耐心上,少讲几句好不好?
她不依不饶:我哪敢多讲?嘴巴讲干了想吃口茶,要找个茶杯也找不到,统统被人掼碎哉。
他急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屋里厢孵豆芽孵够了?是去苏州还是杭州?
他周围环视一圈,压低了喉咙道:我去香港,再转去重庆。
那意思不言而喻,两人都不作声了。过一阵,她说:我送送你。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往她静安寺的住处来。
一进门,她吩咐佣人去买两碗馄饨,门一关上,他就抱住她:侬答应过我的,一年多了没兑现,今朝夜里我就不走了。
她一根手指头杵在他额角上:答应过侬是不错,但是我们说好的辰光由我定。
他道:对我说来,过了今朝就没明朝,我也许会生病死在路上,也许被日本人捉去枪毙,也许被乱弹打死,也许飞机轰炸时炸弹正好落在头上……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吉利是,要出门少讲这种丧气话。
他乘机抱住她往卧室移去:今夜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了。
她挣脱:佣人就要回来了,我陪你跳舞吧。走去打开留声机,一把女声软绵绵地唱道:蔷薇蔷薇处处开……
他心猿意马地拥了她在客堂间里走步子,她两只臂膀勾牢他的头颈,全身贴上来,像块梨膏糖似的黏在身上,不由得勾人上火。他不死心地问:一年多交往下来,你到底对我有感情吗?
她头伏在他肩上,轻轻地说:有的。
他听了又要有所动作,她急忙拦住,补充道:像阿哥。
他失望道:只是做“阿哥”吗?难道侬从来没当我是个男人?可以做丈夫、做情人、做男朋友的男人?
她摇摇头:我对那个不感兴趣。
他不能置信地推开她,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中一片坦然,波澜不起。他心中一些东西突然崩坍,狠狠地一跺脚,转身拉开门走出去。
门口端了钢精锅子听壁脚的佣人躲闪不及,锅子失手落下,满地的馄饨、汤水……
抗战胜利后他又回到上海,没人再敢叫他“宝货”。他从小轿车上下来,门口卫兵一个立正,举手敬礼。办公室门一开,秘书恭恭敬敬迎上来:局长,你要的档案调来了。
他大衣也没来得及脱,坐到桌前打开那个盖有“机密”的信封,抖着手指抽出里面的文件。第一眼就看到一张六乘四的放大照片,那双桃花眼还是清澈无邪,像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他抑制住自己,点了根香烟,把案情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