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沈宁,美籍著名华人作家。南京出生,上海长大,北京读书,陕北插队,西北大学毕业,美国留学。曾出版:《美国十五年》(中国经济出版社)、《战争地带》(中国华侨出版社)、《商业眼》(中国光明日报出版社)、《美军教官笔记》(中国电影出版社)、《点击美国中小学教育》(湖北人民出版社)、《唢呐烟尘》(台湾联经出版社)、《百世门风》(中国青年出版社)、《泪血尘烟》(成都时代出版社)等。
父与子
他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已是深秋,凌晨时分,寒星闪烁,月色冰冷,夜风萧瑟,树影摇曳,人世凄凉。
两年了,他经常这样通夜失眠,默默坐在黑暗当中,没有思想,没有视觉,没有情感浮动,好像一具缓慢呼吸着的木乃伊。
美国的怀俄明州不大,人口少,工商弱,除了风大,别的没什么著名于世。而小城雷尼地处偏僻,总共不过六千多居民,天一黑满城就都死了一般,毫无点滴生气,完全没有北京那样的热闹。窗外一片单调清冷,没有行人,没有车辆,丈余远的十字路口孤零零吊着一盏路灯,在凛冽的秋风中震动,昏黄的灯光也好似冻僵,裹着一团寒气,浮在空中,连地面也照不到。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这一切,他也毫不关心,夜夜如此,有什么好看。他只是碰巧今夜坐下,正好面对窗外,所以盯着窗外,熟视无睹。如果他坐下时面对墙壁,他也会照样坐一夜,盯着白墙。
不记得多少个小时过去,时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墙上挂钟又响了,震动耳膜,可他并没有数打了几下。他抖动抖动眼皮,眨眨干涩的眼球,泪腺枯竭,水分供应不足,眨眼有点痛感。可就在这一个瞬间,他眼前似乎突然一亮,眼角密布的皱纹急速颤动几下,忍不住抬手揉揉两眼,用力睁大,眼角生疼,满脑肿胀。
窗外仍然星月清清,秋风瑟瑟,树影重重。
他急急忙忙从椅上站起,躬着腰,拖着步,匆匆走出卧室,又赶出家门。没有穿外衣,冷风猛然一激,连打几个寒颤,又打几个喷嚏,他都顾不上,奔下台阶,一脚没踩稳,险些跌倒。他冲出前院,站在街边,迎着秋风,抖着身子,打着喷嚏,不住转头,左右张望。
凌晨四点,街上空无一人,连狗都睡熟,不再吠叫。天地间只有疾风阵阵,树声凄厉。
他裹紧身上的单薄睡衣,拉着拖鞋,蹒蹒跚跚,跌跌撞撞,跑过半条街,到十字路口,站在摇晃昏黄的路灯下,再次四面张望。每条街都空空如也,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盏车灯。
站了几分钟,寒风中身子要冻僵了,喷嚏打个不停,鼻涕也开始狂泻不止。他只好转过身,垂头丧气,慢慢走回家,三步一回头,好像十分不愿放弃努力,指望碰上运气,见到他想见的东西。
“怎么了?”他裹着寒气,走进卧室,关住房门,又用力打了两个喷嚏,睡在床上的太太便有气无力地问。
他知道已吵醒了太太,觉得有些不安,却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慢慢朝窗前走。
太太翻个身,眼不睁,埋怨:“这么冷跑出去,病了怎么办?”
他突然在房间中央站住,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去吃几片板兰根,我们又没有买医疗保险。”
他吸溜几下鼻涕,总算止住了打喷嚏。
“半夜四点多钟,跑出去做什么?不穿外衣?”
“好像看见大路走过去,刚才。”他终于算是开了一次口。
太太又翻个身,不再说话,眼睛却睁开了。
他转身走到床边,慢慢坐下,说:“这次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幻觉,真的,是他的影子。”
太太呜呜地哭起来,两个手抓紧被头,捂住脸,整个床都在抖动。
他躺下,跟太太并肩,两手放在胸口上,只觉眼睛酸,却流不出泪。谁也不说话,都睁着眼,听着窗外风声、墙上钟声,熬到天明。
太太起床,梳洗换衣。他仍然直挺挺躺着,睁大两眼,盯着屋顶上的一个黑斑。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太太起来,匆忙走了。已经两年,他们没有坐下来吃过一次早饭,没有坐下来吃过一次午饭,也没有坐下来吃过一次晚饭,正常的家庭生活早已不存在,他们只是勉强地维持生命的延续。为什么呢?谁也没说过,谁也不清楚,也许就是一种生命的惯性而已,并没有什么目的。或者就是不肯承认失败,梦想真会有奇迹发生。“我走了。”太太说过一声,便走出门,上班去了。
听见外面家门“砰”一下关住,他躺着,一动不动,什么感觉也没有。两年前因为他神经崩溃,整天昏乱颠倒,无法集中精力工作,终于被公司解雇。倒是太太更具韧性,虽然同处极度悲痛之中,却仍然能够坚持应付工作。女人的忍耐力比男人强,面临危难之际,常常是女人更能够支撑。现在他们两口子,就靠太太一个人的薪水过日子。可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人世间再没有任何刺激能够让他感觉快乐,或者痛苦。痛苦到极点,就变成麻木,不再能感觉。
忽然太太又“砰”一声,冲进门来,手里举着一个红色信封,急喘着气,大声喊:“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躺着,不动,并不伸手去接那个信封,甚至连头也没转一下。
太太放下手提包,捏着信封,坐到床边,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一出门,就看见信箱上的小旗立着。心里奇怪,我们没寄信,怎么一大早信箱小旗会立起来?所以顺手打开一看,里面有这个信封,你知道是什么?”
他仍然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可是听着,太太的声音好像从天外飘过来,灌进他的耳朵。
“是个生日卡,”太太说着,突然哭起来,拿手背抹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呢。”
这句话他听清了,心里猛然一动。真的,他居然没有记得,今天是太太的生日。虽然他对什么都再不关心,除了天亮天黑,对别的时间毫无感觉,但他却每天数着日子。他不戴手表,但有个日历,过一天划一个道道。也许今天还没划,所以没记起是太太生日?也不是,就算他看着日历,也想不起今天是太太生日,去年的今天他们两人在纽约,根本没过生日,他自己也两年没想到生日了。可听见太太哭声,他又陡然感到一种愧疚,慢慢侧过身,伸出一条胳臂,握住太太的手。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太太哽噎了一阵,才喃喃说:“你说,除了你和我,还有谁会记得我的生日呢?”
他的脑子跟着太太的话,慢慢活动起来,眼睛渐渐闪出些亮光,盯着太太望。真的,还有谁呢?十四年前他们为了儿子受到更好的学校教育,背井离乡,一家三口来到美国,跟前亲戚一个没有。七年前搬来怀俄明州,洛杉矶的朋友又都远离。这地方没几个中国人,跟美国人交不成朋友,许多年只是他们一家独自过日子。
那么只有儿子了。儿子跟着他们移民美国,进幼儿园,没用一年,英文听说就过关了。从进小学,每年都是全班第一名,五年级跳过去没念,就升初中。怀俄明这地方的教育水平比加州更低,大路搬来,又跳了一级,直升高中。总共十二年中小学,他十年就念完,而且全班第一。孩子小,一直听话,所以他们安排大路的事情很容易。学校老师说大路能考上美国最好的大学,两口子就选定哈佛商业院,美国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将来一定有最好的前途。他们到美国来,含辛茹苦,没有白废。
“你说,昨夜--哦,今早啦,你看见外面一个人影子走过?你说是谁?”太太接着又问。
他抬起脸,眼睛跟太太相遇,一直看到她心里,明白她问话是什么意思,她愿意他说那是儿子。可那真的可能么?他们明明是看见儿子上了飞机,到哈佛去了,两年以前。
虽然哈佛给一点奖学金,可并不多。据说念哈佛商学院的,毕业出来都能赚大钱,所以学校不多发奖学金,让学生自己贷款交学费,将来慢慢还。中国人不习惯贷款念书,也舍不得让儿子背太重的负担,所以他们没有贷款,全部费用自己想办法付。在美国西部小地方打工,又是中国移民,无亲无故可以帮助,实在真的很难,但是他们接到哈佛录取通知,很骄傲,下定决心,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支持儿子完成哈佛学业。大路什么话也没说,老老实实住进哈佛大学。头一年日子难过,经常打电话回家来抱怨,不过靠着父母两人的呵哄督促,总算熬过来了。第二年就好多了,也许是大路逐渐习惯了哈佛校园,电话打少了。
在哈佛念书,最要命的不是功课,而是钱。哈佛大学除了学费贵得吓人,生活费用也比别处高。每学期一开学,每门课书单子发下来,到书店一买,就是几百美元,加点参考书,动不动就上千。能上得起哈佛的,就买得起书,没学生到图书馆借书读,本本书都买,要不到教室去就抬不起头。这还算是跟念书有关系的,花钱也不算冤,学问不能用钱数来计算。可是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也得讲究,连件汗衫都得上名牌商店买,那就太过分了吧。而且不论长短,一放假就得回家,说是没人在学校过假期,一年五趟来回,光飞机票也得一千好几百。学校还动不动就用各种名义要学生家长捐款,来信一开口最低款项就上千,一年少说也有个三五次。他们两口子什么话也没说过,什么都给儿子买,什么钱都按时交,一分不少。他们自己吃多少苦都行,不愿意儿子在学校让教授同学看不起。
太太的眼睛仍然盯着他,好像两股火,烁烤着他的脸。那还用问吗?他说过了,当然是大路,他记得清清楚楚,几个钟头前,看见大路从房子前面走过去。别人的影子他也许会看错,儿子的影子他绝对不会看花眼,睡在梦里也认得。是他来给妈妈放这个生日卡么?可是他随后冲出去,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他把眼睛从太太脸上移开,看向窗外,点点头,没说话。
“真是大路?你肯定?”太太明知故问,眼泪又滴下来。“可怜的孩子,他怎么能一个人从东岸回来的呢?”
是呀,他怎么从东岸的哈佛大学回到西部来的呢?身边没有钱,难道是用两条腿,一路走回来的,好几千里呢。
两年前大路念完二年级,回家过暑假,他们便跟大路细细算计,秋天开学升到三年级,就算进商学院念专业了。美国大学头两年是基础素质教育,不分专业,文史哲数理化,人人都得念。总算熬到眼下这步田地,再念两年专业课,大学毕业,儿子就能赚大钱了。他还跟儿子说了几次,鼓动儿子继续念哈佛研究院,可还没作出最后决定。九月劳工节过后,他们帮助儿子打点好行装,开车四个钟头,到卡斯帕,送他到飞机场,看着他上了飞机。
谁也没想到,大路走后一个星期没跟家里联络,打电话去他宿舍,也没人接听。他们正觉得奇怪,忽然接到哈佛大学一封信,询问大路为什么没有按时回校报到,建议他马上同学生处联络,如果一时不回校,办理休学手续,保留学籍,否则可能要被学校除名。
他们接到信,大惊失色,忙给学校打电话,说明情况,首先要求保留儿子学籍,容他们慢慢寻找。他们先认定儿子被什么人劫持了,从怀俄明的雷尼到麻省的哈佛,要走几乎一整天。先开车四小时,到卡斯帕,才能坐上飞机,然后还要到丹佛转机,才直飞波士顿。这期间哪一站都可能出点什么事,遭人绑票。所以两口子便顺这一路,到卡斯帕,丹佛,波士顿等各地报警,又上电视又登报,声明准备随时支付赎金。有人怀疑大路是自己出走,他们绝对不相信,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会有那样的事,大路从小那么听话。
八个月过去,各地警局没有查到任何大路失踪的迹象,他们也没有收到任何绑票勒索的通知,大路一直没有跟家里联络,就好像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慢慢的,他们也不得不猜疑起来,儿子或许不是遭到绑票,而是自己出走,就算有人坑蒙拐骗,他也是自投罗网,跟着走的。可为什么呢?他们从来没有虐待过儿子,自己十几年省吃俭用,就为儿子一个,督促他念书,给他安排好那么一个锦绣前程,他怎么会不知好歹,就这么离开他们了呢。
每天深夜,他独坐窗前思想,琢磨打听儿子消息的法子,也寻思儿子突然不辞而别的原因。开头一些时,他仍然责备儿子老大人了,还不懂事,想好一大堆话,准备见到儿子好好教训他。随着儿子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责备儿子的心情也越来越淡薄。后来他便不再沉溺于感觉,而开始思索,细细回想跟儿子相处的十八年岁月,越想得久,想得细,就越多地感到自责。
儿子从小怕他,他自己能觉得出。从儿子懂事开始,他就管教得紧,不应该么?自古中国人父母就这样管教子女,小孩子懂得什么,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孩子念不好书,别人不责备孩子,都说父母不会管教。美国教育注重自觉,学校不强求,孩子不努力,很容易放羊。他们头一代移民,英文不好,融不进美国主流社会,没指望了。费尽千辛万苦,艰难维生,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儿子么?大路说过,他明白他们这份苦心,那么他们管教严格一点,他有什么可不满的。儿子该明白,他要想将来长大不再受父母受过的那份苦,就得老老实实听大人的管教,努力念书,念出哈佛大学来。
可现在这情况,他宁愿儿子一天书也不念,只要能跟儿子团聚。只要儿子能回家,他绝对不再责备儿子一句。儿子教训了他,他终于明白,学业啦、职位啦、成就啦、赚钱啦、房子啦、汽车啦、酒肉啦,都无法与儿子的快乐相比。一切身外之物,并非一定会给儿子带来快乐和幸福。而没有这一切,儿子的生活也并不一定就不快乐,不幸福。快乐和幸福的源泉,并不在物质的丰富程度,而在个人自由意志的实现。也许就因此,儿子离家出走,他终于不堪父母的强制,去追求自己的自由生活。
于是他们又跑遍美国东西海岸的纽约、旧金山、洛杉矶、波士顿,还有中部芝加哥、丹佛、南部达拉斯、休斯顿等大都会城市,聘雇私人侦探,连年打问儿子消息。这要很多钱,他又不工作,没有收入,走投无路,只好把房子卖掉,在附近租了个很小的房子居住,过最简朴的日子。
“你说句话,你看见的,是大路么?”太太哭过一阵,停止下来,还是问同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