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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陈谦(4)

在傍晚的天色里,他看到了她透湿的棉绸衣下,两颗花蕾般的果实突起。他的手捏住了它们,她叫出了声,那声里有着一种畅快。这畅快传染了他,他的身子贴下去,在她的身体上挣扎,不知要去向何方。他再次吻牢她,突然想,他要将她带出去的,带离这蛮荒山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在他的身下扭动起来,似乎要叫。他没有放开,他让他的欲望推到绝境,他觉得他的游泳裤裂开了。他去拉她的手,移向他的坚挺。她的手死抵着,他的坚硬贴到她的大腿,她的身体在他身下急速扭动。他想控制她的移动,就更压紧下去。他又去抓她的手,没抓牢,突然,他腾空而出,将自己也震住了,他翻侧起身,看到那白色的浆液,抵达她唇上。她翻过身去,趴在沙地上,哭了起来。他去拉她的手,想劝慰她,她用手捂住脸,死活不松开。他看到两滴眼泪,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河岸上传来的呼叫小梅的声音。是我妈妈!小梅惊吓地坐起。她的身上一片污迹,沾着泥沙,狼藉斑斑。她跳下水,不停地擦洗。天黑下来,他看着她游过江岸,很安静地一会儿,然后是母亲的喝斥声,闷雷一样从水面上滚来。他跳入水中,潜到江底里,旋转,再旋转。浮出江面时,他想到明天就回大连。

第二天中午,他看到父亲由县委许书记陪着走向办公楼,小梅的母亲扯着小梅的手,安静地跟在后面。他躲在房里,低伏在窗边往外看。他看不清小梅的表情,只见她短裙下的长腿,步伐凌乱。小梅的母亲穿一件白衫,一条黑绸裤,高挑身段,头发盘起来,露出长长的脖子,脸的轮廓好美。他们走到指挥部办公室里,很久才出来。他吓得一直哆嗦。

父亲出来,立刻回家找到他,将门摔上,揪起他的衣领,先是一脚踢到他大腿上,再回身又扫上他的小腿,他当即跌坐到地上。父亲大声吼道:你他妈的跟我老实讲,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他缩着身子,说,没有,我们只是游泳。父亲原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鼻孔里久未修剪的毛都翘起来,厉声说,你知道吗?强奸少女,要坐牢的!弄不好要杀头,你他妈的死到临头还不讲实话!他哆嗦着说,我没有做什么,我没有做。还说谎!父亲一个巴掌过来,侧身一转,皮带就抽了出来,在空中劈啪一甩,又一甩,是更响的一声。父亲吼出声,男子汉敢做敢当!你不要让老子瞧不起你!真的没有!他说,抱住了头。那人家女孩子身上的……反正要去医院验的,你到时哭都来不及!父亲厉声又一吼。他哭出了声,说,不是的,是她主动的!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说了这样的话,嘴唇哆哆起来。可是他没有就此打住,他看到父亲变得青黑的脸,又接着说,她说要我帮忙托你将她哥哥调回来,就一直跟我接近。昨天,昨、昨天晚上,她,是她退我的裤子的……够了!不要再讲了!这么可怜的人家,你还搞人家的女娃!他妈的,这些年你妈是怎么管教你们的?你给老子滚!小心老子抽死你!啪!父亲用皮带朝桌上狠抽一记,一脚蹬翻了椅子。

父亲让警卫小张将他带走,随后追到走廊上对小张又说:这小子你一定给我看牢了,不让他再出这院子一步。

三天后,他被通知立刻回大连。离开融安是在下午,父亲将他送到大院门口,他问,爸!小梅……父亲盯了他一眼,低声严厉地说,别再提了,好在医院也证明没有事,你给我回去,再没有什么小梅!他说,爸,我那天说的不是真的,不是小梅……父亲打住他,说,这都不重要了。他说,小梅不会有什么事吧?他们一家好可怜。父亲狠盯他一眼,说,你晓得就好。他们也是今天走。到哪里?到三江去。他的泪水下来了,父亲说,这对大家都好。他们自己选的,一家人可以在那里团聚。但那里更山了啊!是我跟她讲的,让你帮他们调回城里的,爸爸,你可以帮他们的!他叫起来。父亲铁青了脸,不出声。

爸,我说的不是真的。父亲立即打断他,说,我说了,这不重要。你自己注意,不要再闯祸了。听爸爸一句话,一个男人要有大出息,就要管得住他那个鸟玩艺儿!你记牢了,这是历史的教训,血的教训!

沿着融江,在县城外的岔道上,他们的吉普车往南去柳州。一辆向北的卡车开过,他看到坐在卡车后面一些简单家具边的小梅一家三口。他不敢摇下车窗,只隔着泪眼望去,看到小梅靠在母亲肩上,风将她的头发吹散,挡住了大半个脸。在会车的瞬间,小梅的脸变成一扇被风吹摇的蒲葵叶,不停地拍上他的眼帘。她没有看到他,或是不愿看他。少年短浅的人生经验没有让他意识到,那面被风撕裂的蒲葵,也许将是她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影像。他低下头,捂着脸哭起来。

他在第二年春天,改动年龄后直接当兵去了黑龙江。广西,融安,融江,小梅,都在现实里淡去。一九七八年枝柳线全线通车,父亲转业回到大连。他也考上大学到了南京,再没有人提过那段故事。直到父亲离世前,老人主动提起,他曾派人打听过那家人的下落。有说他们文革后回柳州了,又有说回南宁了,后来又有人说那漂亮妹崽念完大学去了美国。总的来讲,没有坏的消息。他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在安慰他。

他没有勇气去找小梅,也没有勇气去证明父亲的交代。直到那日,在旧金山湾区华语电视台的访谈之后,他接到了电话,那个叫小梅的女孩──如今是女人,找上来了。他只失口说了一声广西,隔着三十二年的光阴,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后来想过,也许在那个夜晚,他并不是失口,他那黑沉沉的潜意识,被聚光灯突然照着了。

我是小梅,广西来的。她在电话那头很轻地说。那声音是陌生的,但口音是熟悉的。他想他们同时流下了眼泪。

是的,那是每一个人的文革。他准备了那么多年,就为着说一声道歉。这道歉还有意义吗?它不过是形式。但形式也很重要。不然他不能完成那个仪式,越过那道坎。

他再望向那片隔开史坦福购物中心的魅黑沼泽,问自己:王旭东,你准备好了吗?

一滴裹在光圈中的橄榄色从镜子右下角浮出,立刻被她的目光锁定。

光点飘游在深远的廊柱间,被不同方向的光源追逐,扭曲,切割,吞没,又吐出,鬼火一般。她盯牢它,忽然心生安慰。这么多年,她在漆黑漫长的时光隧道里屏息疾奔,后有狂追而来的怪兽,旁近是此起彼伏的楚歌。此刻隧道尽头终于闪出光,一束绵软、若有若无的微光。她睁大双眼盯牢它,深怕眨眼之间,它便泯灭,令无尽的黑暗又堵牢隧道的出口。

光点停在店门前。店里暧昧的暖黄穿过玻璃,将它变成一柱纯粹的菜色。修长,细弱,了无声息,如秋塘里通体浸透的一枝荷杆,“啪”的一下,拍到眼前。他的手伸向门把,又缩开,退出一步,抬头去看店牌。鼻端上方的无框眼镜打出两道高光,稍纵即逝。南中国闷热黄昏里,雨云底急短的闪电一般。他微蹙起眉,侧身从窗外向里望。隔着三十年的岁月,她迎见的仍是两潭浓稠的幽怨,一如那夏季的午后,他背负着粗陋的大木牌站在粗陋的水泥高台上,拨过少男少女越扬越高的呼叫口号的声波,望向她的瞬间。

馥郁袭人的九里花香,铺天盖地扑来,令她眩晕。她转过头去,明亮的高镜里倒映出一个仓皇出逃的白衣少年,闪出冬青丛后,番石榴果落如雨。他的手臂张开,用力剥离亚热带阳光里疯长的荆藤。手在荆棘间开成白色的朱槿,衣衫渐成褴褛,在黏稠的热气中,飘似一杆凄凉的白旗。他被那白旗纠缠,渐行渐险,终于踏上那条她亲手搭出的长栈,奔向水中的孤岛。四周鳄鱼成群。白旗在孤岛上旋转,终于被风撕裂成碎片。栈桥崩析,天涯绝路,他在那里成为她的流氓犯。

她侧过脸,犹豫着是否要起身离去。但他已经拉开门,堵住她的去路。她安静地靠回椅背,双臂在胸前抱着。有点冷。黑色开司米毛衫映上她月白的脸色,让她看上去简直是寒冷。最好他不能认出她来,如果他认不出来她来,她就顺势离开?为从急追在后的怪兽口中争出自由,她今日选择迎面出击,却终于获得机会发现,扣动板机需要的力气和胆量,比奔跑更消耗人。她已经躲在光明里那么久了,其实可以一直躲下去的。也许有一天那个怪兽也会老死,然后被无尽的光明埋葬。

他径直走过来,没有一点犹豫。自然得还抬了抬右肩,一边扯着那双肩包滑落的肩带,一边灵巧地穿过台凳间的空隙,沉着地向她走来。他盯着她看,步子很稳,确像是习惯长途跋涉的行者。大概没有人猜得出,他去过那个孤岛的吧?他在看她,盯牢了她,表情无辜得令人心碎。她别过脸去。

他一眼就从店里的三张东方面孔中认出了她。暖黄的墙面,暖黄的圆台上面紫红的碎花片,衬着她的黑白,对上了那夜她在电话里的声音,令他心下生出一个响指般的急短钝痛。他微眯起眼睛望向她。对一个广西女子而言,她太白了,轮廓也太分明,一点一撇一捺,毫不拖泥带水。只有那双眼是像的,它们是鱼形,尾巴翘上去,给她的冷色调出几缕恬然。这不是典型的广西女子容颜。但她肯定是广西的,至少在这三张东方的面孔里,她是。那种广西女子的味道:羞怯、闲适,随遇而安又无所适从。他轻哼出一声,绷严的脸随即垮下,像微微一笑。他在前世里只经过那山高皇帝远的红土之地短短两次,果真晓得、又记得,那里的女子是什么味道?

这已不是融江畔缓缓抽芽的那枝红梅。她的脸变长了,也漂白了,像一只童趣十足的土陶,脱胎淬炼成另一个磁器,土陶凸显质感的粗粒都打平了,折射出精致的微光,令人意外,却说不出好坏。他见过红梅初放夺目的花蕊,它竟在时光里开放成如此静好的白梅,使他讶异。令他安慰的是,这仍是一个美人,一个气质出众的美人,是他最有兴趣采访的那类美人。她们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

她站起来,伸出手迎向他。她作出笑的表情,那两条鱼尾翘得更高了,她的笑做得自然。在剑桥的论坛,在英特尔的年度颁奖典礼台,在国际政要出席的国际高科技峰会讲台上,她从来不曾怯场。希望今天也不会。你好!她听到自己得体的柔声,心下惊异他的镇定。

“旭东”两字抵至舌尖,没有被她叫出声。她爬上他家窗台上叫过的,鼻子里全是纱窗上的灰尘和铁锈的腥味儿,细细的小腿被墙台上粗砺的水泥砂粒面磕得生疼。她那稚嫩甜蜜的嗓音,早已随风而逝,只留下她心底结成的一颗黑痣──流氓犯,她的。他的手在她的手中,被她捏紧。她的心忽然很软,有点像那个初秋的黄昏,她从护士手里接过刚刚出生的女儿亮亮的瞬间。她哭了出来的──当她接过亮亮的时候。她很想上前轻拥他一下,可手臂只抬到一半,就落到他的臂上,只轻拍两下。

他很淡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跟他的身材成比例似的细长。他的眼睛却没有笑,只抬一抬眉,便溢出深怨。抢在他开口之前,她说,就叫我特蕾莎吧。这话令她飘起来。他的脸上显出天真:噢,好名字,有大慈悲的。她一愣,就想到特蕾莎修女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穿过表情悲苦的人群,为众生求着神的垂爱,神的悲悯和宽恕。她的目光有瞬间的模糊。

他们立在灯下,离得很近,他的气息逼过来,令她的双肩抽动了一下。她弯下腰,提起裙脚。他朝她抬抬下巴,那瘦削的少年的下巴,示意她将裙脚扯起来,再扯起来,再高一点。他跪下去了,将脸凑近来,他带着九里香令人发晕的少年的气息包裹住她。她甩甩头,看向顶灯,那光明刺得她眼疼,她觉到手心有点黏。

你要喝点什么?她轻声问。他挪着椅子,将双肩包搁下,一边脱下橄榄色的卡叽长外套,一边说着,我自己来。他们一齐走向柜台,镜中映出好看的一对,留住她的目光。他抬头看墙上花花绿绿的大看板,表情茫然。她走过去,跟在他身后低声说,我来,我是地主。他侧目看到她握着钱包的手,白晰修长,上面有些青筋若隐若现。指甲剪得很短,微微有些抖。红梅那双少女的手是丰腴的,在清凉的融江水中划过,指间岔分着江水,如那远处截流溪水的涧石。那湿软的手最后环上他的肩背、脖子,缠紧,又滑开,温软如鱼。可那样的手,却让时间削成这样。它们其实更好看了,却已属于另一世人生,跟他脱离了关系,虚幻得失真。

你要什么?她问。他不再坚持,说,那就要咖啡吧。

只要咖啡?加点什么?

就咖啡,如果有茶更好。

有的。

那就要热茶。有什么茶呢?

我推荐大吉岭,喜玛拉雅山脚下印度产的。红茶,说是红茶中的香槟呢。

那好,就要大吉岭。

她又点了一块绿茶慕丝、一块芒果慕丝。一绿一黄,被糖浆裹得发亮,装在精致的小盘里,上面点缀着细巧的巧克力条,像橱窗里的人造饰品。他打量它们,不忍动手。这芒果没有广西的香,但已经很好了,你尝一下吧!她咬字很准,没有一点广西腔。时间又漫上来,淹没了那每一句感叹、每一个强调,都要拖上的“嗫”音。连口音也漂过水,他有点感伤起来,苦笑了一下。

茶端来了,雾气漫过两张表情尴尬的脸。他取下镜片,拿起台上的纸巾擦拭。他感觉到她打量他的目光,抬起头,朝她笑笑。那个白衣少年瘦削而五官模糊的脸,修长的身架和那通体的孤怨,在她眼前慢慢复活,又似是而非。他的脸形没变,只是皮肤黯成深色,眼角嘴角都有了细纹,头上已生出疏浅的华发。她说,都有点认不出了,她描述的是他看她的表情。他将眼镜戴上,看到她眼里的一层薄泪,说,如果在路上碰到,我真是完全认不出你了。她动动嘴唇,噢?她遇到故人旧友,大家都说,你怎么都没变?都没变,为了这个幻象,她一直努力让她的容颜刻定在时光里。茫茫人海?她喜欢这四个字。她想象过无数次,就在那茫茫人海中,某一天,他会突然从后面拍她的肩:你像海豚,在茫茫人海里一跃而出,被我擒住。

她噙着薄泪,点点头,说,不奇怪,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他将很小的一块芒果慕丝叉上,正往嘴里送,听到她的话,手停在唇边,微眯着眼看她,说,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枝柳线上。

她一怔。你后来给送到枝柳线上了?在她的少年时代,枝柳线是一个名词,代表艰难困苦、刀山火海、奋斗献身。设备和技术那么落后,靠的是肩背手扛的人海战,那一线的地质条件也不适合建铁路,常闹塌方、泥石流,爆破事故更是家常便饭。学校里来过枝柳前线英雄报告团,主席台上全是失去了腿脚、手臂、炸瞎了眼睛的英雄。有个女民兵队长,右腿炸飞了,在台上,说到她的铁姑娘队友被压在土方里,只露出个脑袋,但她们就是全体上阵,也无法及时将那十九岁的姑娘扒出。“她就死在我们面前!”铁姑娘队长忽然崩溃,在台上嚎啕大哭,让他们听得发抖。可他那时只是一个少年!

她拿起杯子,热气冒上来,她透过那热雾看向他:我真的很难过,我非常抱歉,我一直等着有一天能够向你当面道歉,等了这么多年。

他一愣,口中溢满芒果的香气。他没有细嚼,囫囵吞下,甜腻在喉道里堵上,赶紧拿起茶杯喝一口。热气漫升,镜片上一片迷朦。风中一枝红梅摇曳,灰尘飞卷过,水落石出的暗夜,随风扑面而来,河石沉落,岸边水花刻出的石纹,漂出一朵素净的白梅。他晃着脑袋,恍惚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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