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黄昏,风只吹故乡
这个黄昏,落霞满天,田园空寂
这个黄昏,娘的呼吸止于大地
肉体凝固,面容平静,如安睡老家枕席
这个黄昏,广州太小
容不下娘身,容不下哭声
容不下泪水和悲痛
这个黄昏,所有梳子都回避
我五指当梳,梳娘花白的头发
一把一把地,反复地梳着
故乡的鸟群,在黄昏里归巢
炊烟发白,塘水泛青,阡陌无人
这个黄昏,娘不在家门外蹲着
涮衣洗菜,抽水烟,或凝望村边落日
2
离除夕只有四个昼夜
娘不辞而别,不留遗嘱
只留下一纸空白,让我填写
领回娘的生命契约,一份死亡证书
只留下半个白天,让众亲瞻仰遗容
只留下大片大片火海,焚我的心
娘却像鸟群卷走所有幸福
从此,娘不再腰系钥匙
不再管我温饱,不再对我说出
家长里短,陈年旧事
娘把所有时间都抽走
把所有颜色都抹掉,只留下白
留下一小布袋白骨,让我捧回故乡
从省城到老家,三百余公里
娘紧贴我怀寸步不离
娘太累了,她把七十八年的积蓄
托付给我,一次性交我父亲
3
十个清明,十秋落叶
娘用唠叨积怨父亲,怨他弃妻离子
怨他躲在荒山野岭,避而不见
十年,月照老瓦,雨打芭蕉
整整十年啊,娘用白发拽住岁月
用思念包裹伤痛,爹却云游野外
而今,抬娘上山,走过爹坟头
相隔十年,爹娘终得相见
从此,随芳草天涯,看眼底田园
海在右边,远山更远
从此,爹娘只隔十步
共一山草木,同享无边风月
清明有人来扫,忌日有纸钱香烛
根扎泥土,头戴青天
4
从此,我把“爹娘”二字
还给《辞海》,不再使用
只在内心呼唤
娘也从此不再喊我乳名
娘不在族谱里,不在尘埃之上
只在我闭上眼的当儿,背影如灰
蹲着,或者站着
娘种的九里香、白菊、鸡蛋树
叶子流光,花朵如雪
在我弯腰培土时
娘就回来,一直看着我
从此,我不再喊娘
只有想的份儿。从此
不再想爹,爹有娘陪着
苍天在上,父母在下
山河千古,岁月悠悠
《原载《星星》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