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勋和萧默走后,无梦便坐到了卧榻边上,将南絮轻轻抱起,揽进怀间,然后捂着南絮没有温度的双手,百感交集。
无梦见证过太多的死亡,在他十岁的时候,就曾亲眼见到自己的亲身父亲,被人斩落人头,站在观刑台的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是父亲的儿子,甚至,不能大声痛苦。
在人头落地、那喷涌而出的血,甚至都溅进围观人群的一瞬间,他本来已经要痛哭出声,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母亲就在那时,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捂着他的嘴,他的鼻涕和眼泪流满了母亲的手,头顶上也有滚烫的液体滴上了他稚嫩的脸,仰头一看,发现母亲正咬着她自己的另一只手,那滴在脸上的液体,不只有他以为的母亲的眼泪,还有母亲咬破了手背,正顺着手臂缓缓流下的鲜血。
后来,他随母亲出逃,住进了一个荒野小村,他以为,噩梦会就此结束,没想,那班人却追着他们,整整四年,在即将被追上的瞬间,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将他藏进了一座荒山的深谷之中,靠着露水和树根,他在山里躲了三个星期,那三个星期,是他度过最痛苦最漫长的日子,那三个星期,每一天,草木皆兵,每当有动物从他所在的洞前经过,他都会被吓得全身发抖,以为,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三个星期后,他的母亲都没有如言来找他,他就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走出山洞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从此刻起,这个世界,他将永远孤独。
那时候,他绝望,并非是至亲至爱都永远离他而去,而是当他所有至亲至爱都离去时,他却有必须活下来的理由。为了活着,他坐过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恶事,从偷和抢,到如今的,杀人不眨眼。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破了死亡。
但此时,躺在自己怀里不停发抖,全身冰冷地如同尸体一般的南絮,为什么,为什么又会让他再度激起当初那种对死亡的恐惧。
以为自己经历过那么多生死,应该变得比所有人都坚强许多了的无梦,其实,他不知道,在见证他不愿见证的离去时,正因为,他经历过那么多的失去,所以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人,这个此刻躺在怀中的人,一旦离去,便永远,都不可能再相见了,所以,其实他是变得比所有人都脆弱。
“冷……”南絮无意识地哆嗦着,“好……冷……”
南絮在他的怀里瑟缩一下,无梦的心里就跟着颤一下。无梦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因为眼前这个相处不过近百日的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南絮除了照顾他伤口的那一夜,其实,也没对他做过什么,跟他的父亲母亲对他所做过的付出过的,根本不是一个级别,可为什么,当那公认医术精湛的方世勋,说出她即将死去时,他会有、同父母亲从身边离去时相同的那种,觉得自己正被命运无情蹂躏的感觉。
他以为,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失去了会想怒吼,流泪,痛苦,绝望或者开心快乐的感觉,但,到今天他才渐渐明白,原来,他不是失去那种感觉,而是,失去了会让他有这些感觉的人。而在南絮出现后,会让他产生这些感觉的人,又再度出现了,现在,这得之不易的珍贵,却,又再度要被无情夺去。
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无梦……梦……”像要安抚无梦脑中翻腾汹涌的痛楚,南絮沙哑却温柔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中。
“我在,”无梦发现南絮的手竟然回了温度,“我在……”
然而,南絮并不是恢复了意识,这声‘无梦’,也是她无意识的呢喃。无梦发现这不过是她的吟语后,一股如同海啸般迅捷而猛烈的酸楚霎时涌至喉间。
南絮的身体回温后,却没有在提至某个合适的温度便停止,像底下烧了把火,即使无梦拥得再紧、再贴地想缓和这骤变的体温,那体温却不管不顾地继续任性地升着,越来越高,越来越热,烫得吓人。
不知道升了多久,南絮又开始在小声地唤着好热,唤的无梦都跟着心尖发颤。
就这样,一整晚,忽冷忽热地循环着,一直到熬好的药被端上,无梦都没有放开过南絮。
喂完药后半柱香,南絮终于有了意识,但一睁眼,便开始狂吐不止,折腾到天蒙蒙亮,才又沉沉睡去。无梦始终拥着她,感觉她身体温度逐渐恢复正常后,慢慢进入睡意的无梦,双手间的紧拥也不曾松过一时半刻。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曙光冲破云层,洒向大地。
天亮了。
萧默起得很早,他还惦记着那对半夜来求医的夫妻,走进昨夜他给那两人准备的客房后,他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暖上了心头。
那个面相冷漠的丈夫,半坐在卧榻上,双手紧紧抱着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的夫人,但是他已经睡着了,鼻翼间也透着均匀的呼吸,而夫人,几乎半个身体都埋在男人坏里,少了病色的脸变得红润许多,双眼紧紧闭着,微微初露的阳光渗入窗纸,轻轻地覆盖上着两人相握的手,一切,那么美好,那么动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意,若能被画出,也就是眼前的这番画面了吧。
萧默在心底稍稍感慨一番,便默默地合上房门,退了出去,想去帮忙煎药。
不知为何,萧默觉得那夫人的脸,竟然有一丝面善,但那么漂亮的脸,如果真的见过一定不会忘的,会觉得面善,该是正常人对于长得好看的人,都会打从心底莫名产生的好感吧。
煎药时,那陪着煎药的侍童,忽然笑得一脸暧昧地开口,“萧大哥,你去送药吗?”
“怎么了?”萧默被问得莫名其妙。
侍童嘿嘿笑了两声,“你去送的话我就不告诉你了,送完药后你不要急着走,然后你就知道了。”
“这么小就懂得吊人胃口了?”萧默陪着嬉笑了两声,倒也没把这话多放在心上。
等萧默煎好了药,端到那躺着两名外来人的客房时,无梦已经醒了,但他的姿势并没有变动,还是萧默早上看见的那样半抱着他的妻子的姿势坐着,一直低头不知望着她望了多久的视线,在萧默进门后才缓缓抬起。
“大侠你醒了?”萧默小心翼翼地把药放在卧榻边半人高的柜子上,“夫人还没醒么?”
无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嗯,谢谢大夫了,”然后把揉着太阳穴的手,又对萧默站着的方向伸出,“把药给我吧,我喂她就好。”
“好。”萧默将药端起,仔细地递了过去,“当心烫。”
碗里的药是刚出煮沸的药盅的,直接盛着滚烫药水的陶瓷碗壁,自然也十分烫手,无梦直接端捧着的手掌却像感觉不到热意般,连抖都不带抖一下,直接就接过,然后轻轻地吹着飘在碗顶的白气,吹得差不多了,便含了一口进自己的嘴里,当着萧默的面,就那样唇贴着唇喂进了怀里还在睡着的南絮嘴中。
萧默突然想起,早间那一起熬药的侍童一脸暧昧的笑意,昨夜是那侍童给他们端的药,估计也见了这个画面,所以才会对要给他们送药的自己笑成那样吧。此时的萧默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该走,又怕克制不好脚步声打扰到了面前的两位,但不走,站在这里也是满身尴尬。
“唔……”南絮终于醒了,被药生生苦醒的。一睁眼,就是一张在缓缓放大的无梦的脸,然后,然后南絮就觉得嘴唇触到了一阵柔软,那个柔软还轻轻拨开了她唇间的缝隙,再然后,一股明明刚才还苦得要死,现在却突然尝不出味道的热流就这样慢慢地,缓缓地溜进了她的嘴里,滑下她的喉间。
南絮第一反应是马上闭上眼睛,开始莫名其妙地期待着下一阵热流的灌输。
很可惜的是,刚刚她睁眼的瞬间无梦都看见了,在她瞪着眼消化着目前的情况时,无梦还跟她四目相对,直直望着她,然后冷静地继续喂着已经含在嘴里的药。“醒了?”无梦把盛着所剩无几的药汁的碗放在身侧,然后轻轻地握住南絮的手,用一种南絮猜不出他内心想法的表情开了口:“感觉怎么样,还难受么?”
南絮身体颤了颤,然后慢慢地睁开一只眼,哑着音回应无梦,“呃,醒、醒了。”然后依依不舍地坐起了身,“我感觉好很多了。”
“夫人醒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醒了就好,那,在下这就去给二位准备早膳。”
萧默笑着取过了碗,对着两人点了个头便出去了。
南絮看着那张笑意和善的脸,半天说不出来话。
什么情况,那在花灯节偶遇的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那那个,无梦,”南絮回身问着无梦,“他是谁……啊……”
看到无梦骤然转阴的表情时,南絮的脑中想起了那句‘不准再喊我一声无梦’。
“那个……夫、夫夫君……”南絮全神贯注地盯着无梦那胡须下的嘴角缓缓变化的弧度,知道自己这称呼起了作用,也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咳咳,那个,夫夫君啊,那个……”
“萧默,”无梦打断了她没有重心的絮絮叨叨,“方世勋的爱徒。”
南絮其实早忘了自己是想问问题来着,她还沉醉在那个自己突然想起并喊出称呼里,半晌后,才回过神无梦是在回答自己,“哦,”又想起那个令人脸红的称呼,“那个,夫君啊……”
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南絮,“二位饿了吧,”萧默带着善意的笑容进入,“早膳已备好,一起到大厅吃吧?”
其实南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这样被无预兆地打断就更想不起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了,只能轻叹一声,作势要掀被下地的时候,身后的无梦忽然在她跟前先下了地,尔后一把将她抱起,“劳驾萧大夫带路了。”
而在南絮的视角里,除了看见无梦嘴唇开开合合了几下外,她什么都听不见,此时此刻,她满耳充斥地,只有自己刹那间就达到了十二级地震级别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