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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除了无产者

他刚想说“除了无产者”,但是忍住了,他吃不准这句话是不是有点非正统。可塞姆料到了他想说什么。

“无产者不是人类,”他随口说,“到了2050年——也许更早——将没有人真正理解旧话。所有历史文献将被销毁。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他们将只存在于新话的版本中,不仅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实际上变成了与他们先前完全相反的东西。连党的文献都要修改。甚至口号也会改变。如果连自由的概念都已废除了,怎么能说‘自由就是奴役’?整个思想环境将大为改观。事实上,将没有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思想。正统意味着不思考——不需要思考。正统就是无意识。”

温斯顿突然确定无疑地想到,总有一天,塞姆会被蒸发。他太聪明了。他看得太清楚,说得太直白。党不喜欢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他会消失。他的命运就写在他的脸上。

温斯顿吃完了面包和奶酪。他侧了侧身子,开始喝咖啡。在他左边的桌上,那个声音刺耳的男人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背对着温斯顿在听他说,也许是他的秘书,不管他说什么,那个女人都急忙同意。温斯顿时不时地听见一个年轻但是愚蠢的女人声音说:“你说得真对。我完全同意。”但那个男人一刻不停地说,连那个姑娘说话的时候也不停下来。温斯顿见过那个男人,但除了知道他在小说处担任重要职务之外,对他一无所知。他大约三十来岁,喉结很大,嘴巴又大又灵活。他的头有点向后仰,由于他坐的角度,眼镜刚好反光,温斯顿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见两片空白的镜片。有点可怕的是,从他嘴里吐出的那一串音中几乎一个词也听不清。温斯顿只听出了一个短语——“彻底地最终消灭哥德斯坦主义”,这个短语迅速地从他嘴里吐出来,听起来好像一个词,仿佛一行铸成一整块的铅字。其余的话全都是聒噪的噪音。然而,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你对他的话的本质不会有任何怀疑。他可能在声讨哥德斯坦,要求对思想罪犯和破坏分子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他可能在强烈谴责欧亚国军队的暴行,他可能在赞颂老大哥和马拉巴前线的英雄——这都没有什么分别。不管他说什么,可以肯定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纯粹正统,纯粹英社。温斯顿看见,在那张没有眼睛的脸上,下颚却在迅速地上下运动,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不是人,而是一个木偶。说话的不是他的大脑,而是他的喉咙。从他嘴里流出来的东西确实是由单词组成的,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话:而是在无意识状态中发出的噪音,好像鸭子呱呱叫一样。

塞姆沉默了一会儿,用勺子把在那一摊炖菜中划来划去。隔壁桌上的那个声音还在呱呱呱地飞快地说着,虽然周围很吵,还是很容易听见。

“新话中有一个词,”塞姆说,“不知你知不知道,叫做:鸭话,也就是像鸭子一样呱呱叫。这个词很有趣,它有两个互相矛盾的意义。用在敌人身上是侮辱;用在你赞同的人身上是夸奖。”

塞姆肯定会被蒸发,温斯顿又想。想起这个他有点难过,虽然明知道塞姆瞧不起他,不太喜欢他,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完全有能力把他当作思想罪犯揭发出来。塞姆身上有一些微妙的地方不太对劲。他缺少某些东西:谨慎、超脱,和某种可以隐藏其锋芒的愚蠢。不能说他不正统。他相信英社的原则,崇敬老大哥,欢庆胜利,仇恨异己,他不仅忠诚,而且有不灭的热情和最新的信息,这是普通党员无法相比的。然而,他总是隐隐地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看了太多书,经常出入画家和音乐家盘桓的栗子树咖啡馆。没有法律——甚至没有任何不成文的法律——禁止人们出入栗子树咖啡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地方不太吉利。党的那些名声扫地的老领导人,在最终被清洗前曾经在那里集会。据说,几年前、几十年前,哥德斯坦也去过那儿。塞姆的命运不难预见。然而,如果塞姆抓住了温斯顿的秘密观点的实质,哪怕只有三秒钟,塞姆也会立即把他交给思想警察,这是事实。遇到这种事,别人也会这样做,但塞姆比别人更加可能。热情是不够的。正统就是无意识。

塞姆抬起头。“帕森斯来了。”他说。

他的口气好像在说:“那个傻瓜。”帕森斯,温斯顿在胜利大厦的邻居,正挤身穿过餐厅,他又矮又胖,个头中等,一头金发,脸长得像个青蛙。他刚三十五岁,脖子和腰上就长出了一圈一圈的肥肉,但是他行动敏捷,像个年轻人。他的整个长相像个大块头的小男孩,虽然穿着标准工装裤,却总是让人想起他穿着小小间谍队的蓝短裤、灰衬衫、戴着红领巾的样子。一想到他,人们眼中就出现了一个膝盖胖得出了小窝窝的男孩,卷起袖子,露出胖鼓鼓的胳膊。事实上,每当进行集体郊游或者别的体育活动的时候,帕森斯就找到了理由,无一例外地又穿上短裤。他轻快地同他们打着招呼:“你好,你好!”然后在桌旁坐下,带来一股浓重的汗味儿。他粉红的脸上满是汗珠。他真能出汗。在社区中心,只要看到乒乓球拍的把湿漉漉的,就知道他准是刚打过球。塞姆拿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一长列单词,他手里拿着一支墨水铅笔研究了起来。

“你瞧他,午饭时间还工作,”帕森斯用胳膊碰了碰温斯顿说,“真积极,啊?你在看什么呢,老弟?我猜我是看不懂这么深奥的东西。史密斯,老弟,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你忘了捐款了。”

“什么捐款?”温斯顿说,他的手已经自动地在口袋里摸钱了。每个人收入的大约四分之一都要专门用来交自愿捐款,捐款的名目多得让人记不住。

“为了仇恨周。你知道——每家每户都要捐款。我是我们这个街区的会计。我们要全力以赴,大干一场。我告诉你,如果胜利大厦插的旗子不是整条街上最多的,那可不是我的错。你答应过捐两块钱。”

温斯顿找出了两张皱巴巴脏兮兮的钞票,递给了他,帕森斯用没文化的人特有的工工整整的字体,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一笔。

“顺便说一句,老弟,”他说,“听说我那个小兔崽子昨天用弹弓打了你。为这个我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事实上,我告诉他,他要是下次再敢,我就没收他的弹弓。”

“我想他只是因为不能去看绞刑而有点不高兴,”温斯顿说。

“啊,是啊,没错,这种精神是对的,不是吗?他们俩都是淘气的小兔崽子,但说到态度积极真是没话说!他们脑子里只有小小间谍队,当然还有战争。我的小女儿上星期六跟着队伍去波肯斯戴德郊游,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带着另外两个女孩溜出了队伍,花了一个下午跟踪一个奇怪的男人。她们跟了他两个小时,一直穿过了树林,到阿莫斯汉姆的时候,把他交给了巡逻队。”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温斯顿有点吃惊地说。

帕森斯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我女儿肯定他是敌人的特务——比如乘降落伞空降的那种。但这才是关键,老弟。你知道是什么使她一开始就对他起了疑心吗?她发现他穿了一双滑稽的鞋——她说她从没见过有人穿那样的鞋。所以他很可能是外国人。七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个真了不起,是不是?”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温斯顿说。

“啊,那我当然就不知道了。但我一点也不会奇怪,如果——”帕森斯作了一个瞄准的手势,然后用舌头发出了一声开枪的声音。

“很好。”塞姆心不在焉地说,他的眼睛还盯着纸条,头也没抬。

“我们当然不能麻痹大意。”温斯顿很有责任感地说。

“没错,现在是战争时期。”帕森斯说。

好像为了证实这句话,他们头顶上的电幕传来了一声小号声。然而,这次传来的不是军事捷报,只是富足部的一条公告。

“同志们!”一个热切年轻的声音说,“请注意,同志们!我们给你们带来了好消息。我们在生产上打了个大胜仗。所有类别的消费品产量报告表明,今年的生活质量比去年提高了至少20%。今天早晨,大洋国各地掀起了抑制不住的自发游行,工人们走出工厂和办公室,举着标语走过街道,述说着对老大哥的感激之情,正是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我们才有了幸福的新生活。以下是一些完成的产值。食品……”

“我们的幸福新生活”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这是富足部近来最爱用的一句话。帕森斯的注意力被小号声抓住了,他张着大嘴一脸严肃地听着,一种既深受启发又倍感无聊的表情。他听不懂那些数字,但他知道,这些数字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令人满意的。他费力地掏出一个又大又脏的烟斗,里面已经有一半烧焦的烟丝。就凭每周一百克的烟草供应量,烟斗很少能盛满。温斯顿抽着一支胜利牌香烟,他小心地把烟平举着,不让烟丝掉下来。新的定量明天才发,而他只剩下四支烟了。此刻,他正在滤掉远处的各种噪音,专心听电幕中的声音。看起来,有的游行甚至是为了感谢老大哥将巧克力定量提高到了每周二十克。他想起来,昨天刚刚宣布将巧克力定量降低到每周二十克。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人们会接受吗?是的,他们接受了。帕森斯带着动物般的愚蠢很容易就接受了。坐在隔壁桌上的那个没有眼睛的家伙狂热地、热情地接受了,谁要提起上周的定量是三十克,他就要愤怒地找出他、谴责他、蒸发他。塞姆也接受了——以某种复杂的方式,也许用上了双重思想——塞姆接受了。那么,他是唯一拥有记忆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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