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黄昏，阳光是金色的，林老师的墓碑前，一大捧粉白粉蓝的雏菊在微风中颤动着。芬芳把一张申江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轻轻地摊开在墓碑前。
“林老师，我考上大学了，我以后也可以做老师了。我小时候说过，要做一个像您一样的好老师的，林老师，我一定会说到做到的。”芬芳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录取通知书。林越在芬芳旁边蹲了下来，他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逗趣道：“奇怪啊，我觉得我爸今天笑得比以前开心啊！”芬芳抬起头，她看到照片上的林老师笑得那么活泼灿烂，也含着泪笑了起来：“那是肯定的啊，林老师听到我考上大学开心呗。是不是？林老师？嘿嘿嘿。”
林越看到芬芳的傻样子忍俊不禁，他说：“以前每次扫墓，我看到我爸的笑脸都想笑，可在我妈面前不敢，你知道的，她喜欢上纲上线。但我真的打心底里相信，我爸在天堂一定是喜欢听到我们对着他笑而不是对着他哭。嗳，胖子，你再冲他笑一个，我爸看了，一定会心花怒放的。”芬芳用肩膀撞了一下林越：“那你也笑一个，笑一个嘛。”两人用肩膀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一阵轻风拂过，雏菊花瓣又盈盈地颤动了起来，芬芳笑了，林越笑了，林父笑了，三张笑脸在夕阳中灿烂地绽放了。
芬芳上门去给张老师报喜，林超和林越跟芬芳先聊开了。林超送了一个精美的笔记本给芬芳，扉页上面写了几行隽秀的行楷——芬芳，你终于打开了新的一页，属于你的芬芳岁月从此开始了。林越不屑地看了一眼说：“书呆子就喜欢拿这种东西送人，抠门！”芬芳捶了林越一下：“我喜欢！”
里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张老师午睡后出来。林超示意芬芳将笔记本藏起来，然后说：“妈，王丽来跟你报喜了，她考上申师大了。”张老师“哦”了一声，她的表情如往常一样，并没有半点喜色，芬芳有些不安起来。“你是这些年来唯一来给我报喜的学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坐吧。”芬芳局促不安地坐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张老师淡然一笑：“你能来看我，我还是挺欣慰的，这说明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怕我、恨我。”张老师拿起一个苹果削了起来，“王丽，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不容易啊。你知道吗？你可是我教过的学生里面考得最差的一个，申师大中文系倒数第一名，差一分就要落榜了。虽然你今天进了大学的校门，可是以你的成绩和基础，恐怕接下来的路更难走啊。”芬芳偷偷地吐了下舌头说道：“张老师，您放心，进了学校我会努力的，碰到不懂的问题我就来找你，你要是忙，不是还有林超哥和林越能帮我嘛。”
张老师突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芬芳，她的眼神显得深不可测，芬芳被看得没了底气。
“进了大学的门，你恐怕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了，芬芳！”张老师突然叫出芬芳两个字，不光是芬芳愣住了，连张老师自己也微微一愣，在那边看电视的林越和林超都吃惊地回过头来，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其实，我从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荣芬芳，我知道你是好心，不想让我受刺激，一晃这么多年，芬芳啊，你都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听张老师这么说，芬芳再也憋不住了，她鼻子一耸一耸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了。“张老师……阿姨啊！”芬芳走过去一头扎进了张老师怀里，抱着她抽泣起来。“阿姨！阿姨啊，这一年来我都快要憋死了，我好想能像现在一样抱着你啊，每次见到你我都想啊，阿姨啊！我想你啊！”芬芳这一哭，张老师的眼圈也红了，她仿佛又看到了童年的那个芬芳，那个临别时抱着她不肯撒手的小芬芳，那个像是要被母亲抛弃了的小猫一样的芬芳。但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好了好了，别哭了，芬芳啊，你是个好孩子。我今天想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啊。”
芬芳坐回椅子上，等着张老师开口，可张老师却为难得说不出话来。
“……芬芳，我希望你，从今天起，不要再来看我了……我还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跟林超和林越来往了，你能答应我吗？”
芬芳一下子愣住了，她可怜巴巴的望着张老师，心中淌过一股苦涩的细流。
“芬芳，你现在已经走上了正轨，我说出来也就不碍事了。自从那天我认出了你，原本被我压在心里十年的痛苦就一下子涌出来了，再也堵不住了。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拼命地备课、上课、辅导学生，不给自己留一点时间去想他，终于把他变成了墙上的一张照片。可是，认出你的那一瞬间，我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这道坎我还是迈不过去啊。芬芳，你是个好孩子，那件事情我从来都没有怪在你身上，是我自己的命不好，其实那时候我们有两个地方可以选择的，林老师他更喜欢江南新村，可我偏偏坚持一定要搬到向阳一村，我真是后悔啊。……白天上课，我就把你当成一个叫王丽的学生，匆匆忙忙的一天也就熬过去了。可是晚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家，一见到墙上的照片，你荣芬芳的名字就跳了出来，当年的情形也跟着回到我脑子里来了，他也就不再是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了，他又变成十年前那个活生生的人了。我强迫自己不能哭，明天还得给学生上课，我强迫自己睡着，但我却不能让自己梦里不哭啊。这一年中，不知道有多少次，早晨醒过来，枕头是湿的……”
说到这儿，张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痛苦地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汩汩地涌了出来。
芬芳感觉到那股苦涩的细流流淌着，慢慢地渗透了她的全身，要是林家没有和她做邻居，那么林老师到现在还是好好的，她害死了林老师，可现在居然还让张老师如此痛苦地把她辅导进了大学，芬芳感到她就是一个可耻的罪人，她站起身对着张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阿姨，张老师，我全都答应你！”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9月了。芬芳终于盼到了开学，她觉得进大学后一切就会好起来，那些伤心的过去也会随着大学生活的开始而烟消云散的。
外婆一边帮芬芳打着铺盖卷，一边叨叨着：“你这么一走，这个家就空了。”“这不正好吗？舅妈不老嫌我个子大占地方吗？现在我把地方腾出来，让你们舒坦舒坦。”芬芳说着把席子一卷，往墙边一扔。以后再也不用钻阁楼，再也不用打地铺了，再也不用倒痰盂了，芬芳觉得自己真的解放了。
“你星期天不回来睡了？”外婆问，芬芳带点孩子气地回道：“我不回来了。我在学校有自己的书桌，有自己的小床，还有自己的书架，别提有多美了！所以啊，我星期天不回来，放假也不回来，我永远都不回来了！外婆，你知道吗？我在这里都快要憋死了！”
外婆和雷雷一起把芬芳送到公交车站，芬芳正要拎着行李上车，就听见冯阿菊大喊着她的名字，从远处狂奔而来，冯阿菊把一个纸盒往芬芳怀里一塞，气喘吁吁道：“芬芳，舅妈给你买的礼物，转了一上午才买到的，小牛皮的真皮皮鞋，快拿着，到学校去试吧。”芬芳接过来，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冯阿菊咋咋呼呼道：“谢什么呀，你考上大学就是国家干部了，得穿新鞋走新路啊。你知道吗？这几天弄堂里的人都在夸你呢，大家都没料到你也能考上大学，你可算是给我们家挣够面子。现在想想真是后怕，好在那天林越那个小赤佬搞了那么一出，否则舅妈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外婆一看车要开了，催促芬芳上车，冯阿菊一把拉住芬芳的行李问：“芬芳，那你下个星期天回来吗？舅妈给你做好吃的。”芬芳还没说话，外婆没好气地抢白道：“芬芳下星期不回来，下下星期也不回来，她说她以后放假了也不回来，一直都不回来了，咱们这个家啊，把她给憋坏了，她要给我们腾地方呢。”
芬芳愣住了：“外婆，我不是这个意思……”“别啰嗦了，快上车上车，去过你的开心日子去啊。”芬芳被外婆一把推上车去。
芬芳放下行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却看见外婆伤心的面孔上已经淌满了泪水。芬芳悔之晚矣，她连声叫着：“外婆……外婆……”公交车咣当一声关上了车门，缓缓地离站，芬芳的眼睛模糊了，外婆的身影也模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