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珠被羁押在江城市青蛙桥看守所。江枫和白鸥一连去了两趟，每趟都将钟少春画的那幅油画和自己保存了二十多年的蝴蝶桂冠带上，希望与高明珠见面，但都被高明珠严词拒绝了。看守所做了不少工作，仍无济于事，高明珠似乎已铁了心，不愿认他这个哥哥。
那天，江枫与白鸥遭到拒绝后，在看守所门口停留了一会，正打算回家，传达室的看门老汉指着门口一条小狗对他俩说：“喏，这小狗就是高明珠的，它天天都在这儿守着，撵都撵不走！”
江枫打量那小狗，正是跟着高明珠到他家里去过的“花花”，当时它跟它的主人一起坐在他家的沙发上，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只要发现你与它的主人意见不合，它便护着它的主人，对你“汪汪汪”地吼叫；可是现在，它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消瘦，疲惫，邋遢，满身尘土，眼光躲闪着，不敢正眼瞧人，尾巴也拖在地上了。然而，江枫发现，当你用鄙夷不屑的眼光看它时，它便用低沉的声音对着你呜呜呜地叫，眼睛里闪出愤懑和敌意。
“它守在这里不肯走，谁给它吃的呀？”白鸥蹲下身去，友好地捋着它身上的毛，抬眼问那老汉。
“这家伙可忠呢，不像时下有些人，只对有钱人摇尾巴，你一旦没了钱，他就将屁股对着你！这儿的人，凡知道它这份忠心的，都愿意给它扔点吃的，馒头啊，面包啊，啥都有。”
“那它能跟它的主人见面吗？”白鸥瞪着孩子般天真的大眼问。
“开头不行。看守所的规矩严着呢！”老汉说，“后来大伙跟这狗混熟了，一到放风时，就睁一眼闭一眼，让它进去亲亲它的主人。——如今，不都在讲人性化吗！”
“你看，它身上多脏！咱们给它洗一洗，怎么样？”白鸥问江枫。
“好啊！”江枫欣欣然笑道，“咱们去买个塑料盆，弄点热水，给它好好洗个澡！”
两个人一商量，最后决定还是把小狗抱回家去洗。那小狗居然能听懂人话，白鸥捋着它的毛皮对它说：“花花，俺们带你回家洗个澡，洗干净了，再送你回来好不好？”那狗眨巴着眼睛，摇摇尾巴，乖乖地不吭声了。
两个小时以后，江枫和白鸥将“花花”送回看守所时，“花花”又变成一只干净漂亮、讨人喜欢的小狗了。白鸥还给“花花”买了一大包狗粮，让老汉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过了几天，当江枫和白鸥再次去看高明珠时，高明珠竟没有再拒绝。
按照原先的约定，江枫给都市快报的伊露打电话，请她过来，一起到看守所去看高明珠。伊露告诉他，她这两天正在为他妹妹幼年被劫的事采访被双规的贪官高青云。据高青云初步交代，高明珠是他在山东当县委书记时，他手下的一名镇长向他敬献的“最崇高的礼物”。这个镇长获知自己的上司患有终生不育的毛病，膝下空虚，渴望天伦之乐，竟突发奇想，派心腹开着小车到邻近各县到处寻觅年幼可爱的孩子，一旦发现理想的猎物，便劫持上车，作为贡品献给上司。年仅4岁、长得特别可爱的小江鹭，正是这一“千古奇贿”的牺牲品。这种盗贼般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的勾当，居然立奏奇功。没有多久，这名镇长即被高青云提拔为副县长。
听到这个情况，江枫悲愤怒痛恨得差一点要将牙齿咬碎。一想到这个如今犯了罪的可怜而又可恨的妹妹，他伤心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无休无止地流泪，流泪……
伊露因为太忙没能来。江枫、白鸥跟高明珠见面是在一个像会客室似的小房子里，没有设置栅栏，也没有玻璃屏障隔开，屋里空荡荡的，没有椅子可坐。女狱警将高明珠带来后便关上门走了。高明珠穿着看守所的囚服，早失去了先前的高傲和矜持。她头发蓬乱，神情沮丧，脖子上没了项链，耳朵上没了耳环，那副洋气十足的眼镜也不见了。因为没有化妆，她的本相终于毫无掩饰地显露出来了。江枫突然发现，她原来与白鸥十分相像，同样是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皮肤也白里透红；只是她的鼻子比白鸥大，鼻梁也比白鸥高，嘴唇也比白鸥要厚一点，而这两点恰恰跟他这位哥哥更为相像！尽管她现在显得憔悴而倦怠，但仍不失清丽脱俗的风采。
“哦，这才是我的真正的妹妹啊！”江枫望着高明珠，不禁凄然泪下。
此刻，高明珠垂着头，眼睛茫然看着脚下，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不吭一声。
“江鹭，哥哥看你来了……”江枫走到她的跟前，突然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话才出口，眼泪就迸涌而出。
“江鹭，俺叫白鸥，是你哥哥的朋友。”白鸥也迎上去，抓住了高明珠的手。
高明珠抬了抬头，又低下头去，眼睛并不看人，依然一言不发。她的手很快从白鸥的手里抽了回去。
江枫从身边掏出绣荷包，取出那缕头发，连同大红蝴蝶结一起递到高明珠面前，流着泪说：“还记得吗？这是你的头发。经鉴定，你确是我的妹妹啊。哥哥找你，整整找了二十多年，今天终于把你找到了！哥哥把你丢了这么多年，是哥哥对不起你呀！”
高明珠终于抬起眼来，漠然望着江枫，又望望那缕头发。她将嘴唇咬得紧紧的，嘴角逼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俩一块儿在苏州乡下菜花田里捉蝴蝶的情景？咱们捉了多少蝴蝶啊，全用大头针钉在门板上。可是，我一走开，你把蝴蝶一个一个全放飞了！”
高明珠的脸颊猛地抽搐了一下，嘴唇咬得更紧了。
“还记得吗？新年里请财神，邻家的爆竹飞进咱们家阳台，烧着了咱们家的棉胎。幸亏你和小狗‘花花’一起把我们叫醒了， 才没有闯下大祸。是你和‘花花’救了我们全家的命啊！”
高明珠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一丝鲜血顺着嘴角蜿蜒爬下来；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但是她依然不说话。
“我知道你到现在还在恨我，因为你的画在受到参观者质疑时，我没有帮你的忙，是不是？”江枫说，“可是这样的忙，我不能帮啊；哪怕当时咱们兄妹相认了，我也不会帮这个忙！”
“过去的恩恩怨怨，咱们一笔勾消啦！”白鸥重又抓住了高明珠的手，轻轻地摇着，说，“从今天起，咱们重新开始生活，好不好？”她打开了随身带的一个包，取出一个蝴蝶型桂冠，递给江枫。
江枫将那桂冠捧到高明珠面前，喉咙突然哽咽了，泪水哗哗地直往下流。
“这个桂冠，你你你还认识吗？当年就是因为买它……”江枫说不下去了。
“你哥一直保存到今天，他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要亲自给你戴上。”白鸥说。她招呼江枫：“快，给你妹妹戴上！”
高明珠望着那桂冠，愣住了。
江枫双手捧着桂冠，如同举行加冕典礼，郑重其事地戴到高明珠头上。桂冠显然小了一点，再加上高明珠头发蓬乱，戴在她头上，摇摇晃晃，像马戏团的演员，有点滑稽。但高明珠却伸出双手将它捧住了！
“太美啦，太美啦！”白鸥拍着手说，“二十多年前的桂冠今天终于戴上啦！江鹭，你比俺小两个月，俺也叫你一声妹妹好吗？ ”
高明珠的泪水在无声地滑落。
江枫将放在墙角的一个油画镜框捧到高明珠面前。
“这是钟少春根据咱们小时候的一张合影画的。这小狗，你还记得吗？是你的‘花花’呀！你被人抱走后，它天天守在大门口等你回来，不吃也不喝……”
江枫掩面而泣。
江鹭凝视这那幅油画，好久好久，泪水挡住了她的眼睛。突然，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脸部一个劲地抽搐。她弯下腰，伸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江鹭妹妹，你现在不是又养了一只‘花花’吗？俺与你哥商量好了，以后不管你到哪儿，俺们都会把它照顾好，就等着你回来。”
“哥——啊！姐——……”撕心裂肺的哭喊犹如裂帛一般，从江鹭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扑到江枫和白鸥面前，双膝跪下，痛心疾首地大哭起来。
“不哭，俺们从头开始！”白鸥说。她和江枫一起，一人拽住一条胳膊，把江鹭扶了起来。
门外传来兴奋的狗吠。江鹭擦着眼泪，转身将门拉开，‘花花’欢叫着，扑到她的身上。
三个人和一条狗，立时欢腾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