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称公身后跟着一队侍卫突然出现在校场。
四位公子依然胶着,站立不动。
“铮——”文生右手突然放开,空弦在弓上来回振荡,发出悠长的弓弦之声。成师也跟着收势,缓缓将弓垂下。
全志被文生这么一激,更加生气,无奈自己长箭在弓,根本不能这么负气地空弦空响,仍旧将弓举着,既不敢放箭,放下又不甘心,圆鼓鼓的脸上,嘴巴憋了又憋。
建丰站在全志身后,抬起右手慢慢搭到自己兄弟的肩膀上,又用力捏了一下。全志握弓的手松了松,终于把弓箭放了下来,两只眼圈却已经红了。
“能够做到怒而不发,很好。都散了吧。”称公说。
成师转头看了一眼拿箭垛的兵士,恋恋不舍地退回到校场边。其他的孩子也都纷纷散开。
“文生,你过来。”称公又说。
文生依言走了过去,脚步略迟疑了一下。
“全志说你母亲,我听到了,是全志不对。”
“哇”的一声,全志大哭了出来,肩膀上上下下抽动不止,建丰过去抱住弟弟。
文生眼睛亮了起来,感激地看着父亲,眼眶微微湿润。
“你虽然拿弓指向了自己兄弟,可是弓上毕竟无箭,也算是长大了。你姆妈既然已经把你带大,一会儿就让她收拾东西,去做后院宫女的管事吧。”称公声音不大,可是校场内除了公子全志的抽噎外无人敢出声,对这个安排,人人都是听到了。
成师听了,也和文生一样,都睁圆了眼睛,经常给他们讲故事、做点心的姆妈真的要被安排到别处了吗?
“另外,”称公直起身子,将校场周围的人环视了一圈,“晋南的北樊和南董因一块地起了争执,文生,你去主持定夺吧。”
称公既走,成师想陪文生回府再见姆妈一面。可是被自家的小厮跪在地上砰砰砰叩头不止,生生请回家去了。
在王府里,文生还没有进屋,已经感受到了把自己从小带的姆妈浓浓的不舍。公子文生的姆妈沈氏是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此时坐在屋里,两只粗糙的大手正在灵活地上下翻飞,给文生绣一只贴身的荷包,盯住针脚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衬着透白的脸色。浑身是母亲为儿女操劳时独有的认真和宁静。
文生吱嘎推门进屋,沈氏还未抬头,脸颊上两行泪珠子先滚落了下去。
“姆妈——”文生叫了一声,小跑几步,张开手臂就要投入沈氏怀里。
沈氏赶忙将手中的针线举起,左手揽住一头扎入自己怀中的孩子,右手得空将针线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再圈回来扶住文生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
“世公子别哭,刚才已经有小厮来过,将你父王的旨意转告姆妈了。”
“姆妈——”文生又唤了一声,将沈氏紧紧抱住,不再说话。
“我的好孩子,姆妈也舍不得你。不过,”沈氏拿手背擦了擦眼睛,“你姆妈总是个开心的婆子。想想你刚出生那会儿,还是个只有筷子那么长的小人儿,已经知道挑人了。任谁抱了都哇哇地哭,只有在姆妈怀里才能乖乖睡觉,就是因为姆妈心里一向安宁,容易知足,世公子才能在姆妈的情绪里安静下来。
“能够过来照料世公子,把世公子带这么大,姆妈已经知足了。宫女管事也是个官,你姆妈做饭缝衣样样在行,怎么就不能当个女官?世公子可不要拦着老婆子这个做官的机会。”
文生的大头在沈氏怀里蹭了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又补充上一样:“姆妈还会讲故事。”
“是,还会讲故事。”沈氏跟着重复了一遍,笑着又落下泪来,眼角划开几道深深的皱纹,几乎长过缝衣针。
“父王让我去晋南断一处纷争的土地,等我回来,立马就去瞧瞧姆妈,看姆妈这个女官过得好不好。”
“好,你姆妈肯定能过好。”
如此絮絮地又哄了文生一会儿,沈氏突然严肃起来,拉文生在椅子上坐好,自己跪了下去。文生大惊,马上站了起来,却感觉到了沈氏心里的责备,犹豫了犹豫,又坐了下去。
“世公子自出娘胎起就能感知身边一切生物的情绪。不管是鸟是马,只要在三丈之内,世公子都能知道它是喜是惧。不管人面上是哭是笑,中间隔了多少物品,只要在三丈内,世公子也都能知道那人心里的真实情感。这是上天对世公子的恩赐,世公子不要因为翻过些老书,哪到些离奇的故事,就怀疑自己的身份。
“王妃在生产世公子时因难产而死,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世公子也切不可因为旁人的言辞胡乱猜测。
“如今姆妈就要离开,离开前,姆妈只求世公子记住一事。
“好比大街上没有人穿着金子打成的衣裳,越是珍宝,才越要好好珍惜。世公子能知晓世间生灵的情绪就是这样的珍宝,公子务必好好珍藏,千万不能向人炫耀,更不能让人知道,公子一定记住。”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沈氏像是累极了,身子软下去坐在自己小腿上,缓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文生呐,在这偌大的府里,姆妈只有对着你,心里想的和脸上呈现的才是一样。你也只有和姆妈在一起时,才不需掩饰你对周围人情绪的洞察。从今往后,姆妈不在身边,你只能一直生活在掩饰里。姆妈想着都觉得心疼。”
文生本来只是因为姆妈要走而难受,现在听沈氏说了这些他从未想过的事,心里更加不痛快,本来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孩,哪里还控制得住,索性坐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沈氏将他搂入怀里,轻轻言语:“老辈们传下来的故事都说圣明的君王都有德行。你自小被姆妈带大,又有那样的天赋,对人更总是将心比心。可你姆妈却忘了,你虽是嫡出的公子,可将来未必就真能做一地的封王,日后若与其他的公子相争,甚至与颖都的晋国公相争,你的良善,到底是会带来祸还是福……”声音飘忽不定,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同文生说话。
其实此时正难受的又何只文生一个。建丰和全志正被他们的母亲罚站。成师在赵氏宗祠里罚跪。副校尉王进因有违军纪私自动作,正被校尉范朝依照纪律命人抽着鞭子。
此时正谋划着未来的人也不算少。两位公子的生母,宫人汪氏已经差人往王进家里送去厚礼。往赵府传旨的内官已经赶回王府向称公禀报。赵府上公卿赵岐正与自己的亲弟弟赵敞闭门密谈。
在夕阳的光线隐隐能透进的屋子里,赵岐手里摩挲着内官不久前送来的诏书,与赵敞相向而坐,“成师与文生年纪相仿,自幼一起长大,咱们自家人关上门说话,那是虽是君臣,实际情同手足。都说富贵险中求,如果文生能够继位,咱们赵氏一门不但能保持今日在世家里居首的权势,还有蒸蒸日上的可能。可要是文生不能继位,就凭成师今天在公室校场上的表现,恐怕只有非常之举才能换到新人的认可。
“阿敞,成师毕竟是我惟一的嫡子,万一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你能帮帮赵氏,也帮帮哥哥,不要让那种时候发生吗?”
“哥哥放心,明早我就向称公请愿,自愿陪世公子和成师走晋南这一趟。南边两家的心意若是定了,世公子前面的路子就算是基本明白了。敞拼死也要确保世公子南行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