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旗一插上去,马上在地上印下投影。赵敞看了投影一眼,从窄袖中掏出一卷砂黄色带白点的物体来,递给刚才垒石块的奴仆。年长一些的那个恭敬地将物卷接了过来,双手合十把物卷包在手心,跪朝西方,手举过头拜了三拜,才低头在物卷上摸索,然后从物卷上理出一个角来,贴着地面旗竿的投影将物卷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张完整的中介蝮蛇皮。蛇皮面上两行深褐色圆斑从头贯穿至尾,左右两边的圆斑呈并合状,两行圆斑中间所夹的砂黄色在背面形成一列窄横纹。现在,蛇尾处在旗竿的正下方,蛇身顺着投影出去,投影落在蛇身约七寸处,蛇头仍在阳光的照耀之下,蛇鳞微微反射着阳光,仿佛这条中介蝮蛇仍有生命,稍稍动弹都可以让旁边的人分外忌惮。
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赵敞退回到文生身边,弯腰低语了几句,文生从座上站了起来。两边贵族选出的家奴由小厮指引着走到棚前,向世公子文生跪下叩首,再站起来,各自转身面向对方,相互向对方鞠躬。文生抬起双手,“啪,啪,啪”拍了三下,两人都共同脱去外衣,****上身,从站立处走向炭火。
此时炭火烧得正旺,一眼看去,里面到处是拇指大小的红色亮斑。如果火也有双眼睛,就会看到少年家奴也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盯了一会儿,少年眼中慢慢渗出泪来。青年家奴眉头紧皱,将自己的后槽牙越咬越紧,面目显得更加坚毅。然后是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到了炭火堆上方,紧接着“嘶”一声,是几块红色亮斑粘到那只手上发出的声音,“呃,呃,呃……”少年的声音仿佛在空气中扭曲打结,疙疙瘩瘩地传到棚中的贵族里。再是另一只手伸了进去,炭火和铜片同时几乎是跳着粘到了这只手的皮肤上,“啊——”青年奴隶大叫了起来。
文生觉得,此时此刻,太阳底下所有的生灵都正在向自己吐出了红色的獠舌。而自己所有能做的,只有双手能在惨叫声里慢慢握紧,徒劳地握紧,却也只能握紧。如果昨夜是已经可以称为水火加身的痛苦,那么这一时刻,更是比万箭攒心还要让文生浑身战栗不止。
那一刻足有一世那么长。
直到天空忽然暗了下来,文生和成师有如突然获得****,一个立马去看蝮蛇蛇身,投影已经不见了;一个马上抬头去看天上,发现原来是太阳被一片飘来的云彩遮住。正当这两名少年公子如释重负和不知所措时,棚下奴隶奴婢们的歌声已经飘荡在了这片裸露的红铜矿床上方:
秋风起兮云飞扬,
草木黄落兮雁南方。
落叶聚还散兮,
叶落散还聚。
天地悠悠,
万物芸芸。
秋风起兮云飞扬,
草木黄落兮雁南方。
落叶聚还散兮,
叶落散还聚。
鸿鹄高飞,
一举千里。
文生和成师是第一次听到这歌谣,都略微有些发怔,再定神盯住炭火边的两人,两人在歌声中伸手寻铜的速度似乎又快了一些,尤其是唱到“叶落散”时,少年仗着指长手大,更把满把地把烧灼的红斑抓在手里,青年则用右手捡了一块红斑放到了自己左臂,再捡一块红斑放到左臂,再捡。
歌声停在“一举千里”。两家的小厮早早已经换过位置,互盯着对方家族的捡铜人,此刻都一步冲到盯住的捡铜人身后,拉住两人肩膀,将两人拖到空场。家奴队伍中又站出几人来,把事先备好的细沙慢慢倾倒在两人的手上臂上,再把两人手上所捡的东西挑了出来,放在一边,等着小厮们去数。凉棚虽然位置略高,但仍是看不清众人动作,文生心里焦急,又不能失了使者身份,拿眼神朝赵敞示意,赵敞意会,让成师过去看着众人数数。
“1,2,3,4,……5,……6,7……,8。”北樊辛家的小厮站在南董家的家奴前,细致数数。少年最后抓出的那抓东西里,不少仍是燃烧的炭火,小厮数得十分小心,不时还需在烧灼的红斑上浇上水,细细辨认究竟是炭还是铜,数数得断断续续,结果很快也还是出来了,8块。
“1,2,3,4,5,6,7。”南董丁家的小厮也站在北樊家的家奴前,将地面上的铜片快速一数,只有7块。
“等等!”北樊的小厮叫住,“你看他左臂上还有,抠下来。”
南董的小厮回了北边人一个白眼,但还是在手上包了厚厚几层粗布以后,把青年家奴臂上已经和皮肤烧粘在一起的黑块抠了出来。臂上一共3块,小厮在两边人和成师的目光下仔细确认这3块物什的成色,中间甚至还有铜矿场上指挥干活的家丁加入辨认。对于这3块物什究竟是炭还是铜,两家最后也没有一致的意见,但是起码仍有2块是铜,这点确定无疑。
“北樊得铜片9,至多为10,南边得铜片8。”成师在场中,大声回报文生,也说与在场的每个人听清。
文生几乎用尽身体全部的力量,才慢慢站起身来,他用左手捂住心口,朗声宣布:“以9胜8,此片铜矿,由北樊使用。”
在场的北边人莫不欢呼起来,贵族、家奴无一欢欣雀跃,手舞足蹈。然而也分不出究竟是谁起了头,在这欢跃声里慢慢多了些呜咽,再往后,竟然只有殷殷的呜咽声了。在这大悲大喜的短暂时间中,只有一个嘹亮的孩童哭声未曾变过。
赵敞又走到文生身旁耳语了几句。经他指点,文生才在场中看到两个拿着布袋的人。布袋在夕阳的斜照下,时不时似有东西在里面蠕动。原来太阳已经出来了么,文生想,朝赵敞吩咐了几句,走下了场中。走到少年家奴身边,文生看到少年早已昏迷过去,也不知道少年最后是不是已经知道南董输了这个结果。
即使在昏迷中,少年的脸仍因疼痛而不时抽搐。旁边拿布袋的人已经过来了,朝文生跪拜下去,再站起身来,上前将袋口贴在了少年心口,旁边另有两人帮助按紧袋口,拿袋人轻轻抽开了袋子前端系着的绳结,又用两手拉住袋子两边,向外抻了抻,再突然用右手往袋底猛拍了几下。这名中年家奴的巴掌一拍到袋底上,袋中物什就动几下,后面动得更是厉害,突然,少年的上身像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紧接着袋子里像掉了东西,袋底往下一沉,左右轻晃着慢慢停住。
拍蛇人见状,赶紧用绳子将袋口缠上。再转身来,朝着文生再一次跪拜后拎着布袋退回到少年家奴身后。不过片刻功夫,少年脸上的抽搐已经消失了,代之以安静的睡容。文生静静地看着他,说:“你是沃曲的英雄。”转身走到了青年家奴那边。
青年家奴仍醒着,然而境状却不见得更好。他的小孩正由他母亲托着,在这青年胸前蹭来蹭去,两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见到文生过来,青年露出一个自豪的微笑,文生平静地看着他,又命人取了自己的果酒下来,赐给青年。“好酒!”青年半躺着一饮而尽。余下的事情,也和少年家奴那边一样,青年慢慢闭上了眼睛。文生又说了一句“你是沃曲的英雄”,静默了一会儿,转身往来路走去。
与此同时,文生心中的疼痛终于消失——正是因为两位摸铜人都已经在平静中离世了。
多少年后,世人再回忆帝国的开成之君所经历的这一段时,仍会捏一把汗——这世上,即使存在感同身受,也仍有两种方式也可以消除这种身受同感所带来的痛苦,那就是让让人痛苦之事消失,或是让让你痛苦的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