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有心先兜圈子,待他放松警惕后,再询问关心的内容。
“你这不是诓骗我吧,梁州乃是前线,军粮自有军方的仓城存储,怎么会由刺史下面的仓科主事打理?”
“原先是由军方他们自己负责,但是去年镇北将军出事之后,新来的镇远将军迁到了阳平郡,粮仓大都还在汉川周边,因此就交由我们负责。”这名主事诧异对方怎么这么询问,还是一五一十的如实答道。
“借用军粮,这是杀头的大罪,你胆子不小啊。”文仲脸色转厉道。
胖子心中咯噔一下,“这是东窗事发了,来人是来微服私访的吗?”
文仲看出他的疑虑,笑道:
“我不是朝廷中人,你们的事情哪有那么快泄露的,放心回答吧。记着,我只听实话。”
胖子犹豫片刻,还是嗫嚅道:
“这都是长史大人牵的线,他说等秋粮收上来之后,就能补上缺口。再说,姚昶姚捕头神通广大,这些粮食拿去,只是做个本钱,不会损耗半分,过上几个月,就能还回来。可是,今年大旱,各地都歉收了,开仓赈济灾民又用去不少。如今这个窟窿实在是补不上了,长史大人把事情全推给我,我也是没办法,只能上门去哀求了。”
“结果呢?”
“姚昶说再等等,十日之后就有了。”
文仲嘿嘿一笑,见此,张主事低声道:
“我也不信,可是也没办法了。他是汉川城内的地下霸王,就算是长史大人也得让他三分,我一个小吏,哪敢强逼?哎,实在不行,只能举家潜逃了。”
“哦,这样啊,你说我把他杀掉,这样是不是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文仲突然说出让张主事大吃一惊的一番话来。
“啊,姚昶势力庞大,家中豢养来多位好手……”看着文仲自信的笑容,张主事声音渐低,竟然真的开始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杀他一人还不够,军粮追不回来,我还是脱不了干系。得把长史也拉下水,他是主犯,我最多是从犯。”
文仲沉吟道,
“你知情不报,这事可大可小。最好是多撸一些人下来,最后法不责众,除了长史以外,大部分人还会戴罪立功,再过个几年,就什么都忘了。”
这番话,极有见地,张主事被文仲一启发,脑瓜子立马开转,已经有了方案,和盘托出。
文仲对这种官场倾轧的细节不甚了了,倒是像听故事一样觉得津津有味。
谋划的差不多了,文仲开始询问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这个姚昶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区区一个捕头就有这般能量?”
张主事欲言又止,文仲看着他,笑道:
“过了今晚,世上就没有姚昶这一号人物了,你只管放心说,只是不许有半点隐瞒。”
张主事还是谨慎的起身把门窗都检查过,又吩咐侍女,自己在书房会客,不得进来打搅,这才回头,与文仲解释道:
“不是我小心过度,实在是姚捕头被人传成了千里眼顺风耳,他的眼线在汉川城布满大街小巷,不得不防啊。”
张主事顿了顿,开口讲述道:
“他的来历,我也听到过不少,说起来,他祖上不是汉川郡人,大概四十年前从雍州迁入。那时候北朝****,有不少人从雍、凉二州迁来,汉川郡是本朝在西北的重镇,正是需要这些流民扩充人口,因此都留了下来,只是为了防范有奸细,规定得与本地人杂处,不能独占一地。您也知道,这种流民与本地人杂处,肯定会有争斗,不是争田地,就是争水源,连娶媳妇都能演变成两边的械斗。姚昶的父亲据说特别老实,总是被人欺负,索性就迁到汉川郡城里头来了,一开始是赶马车,被官府征用过几回,可能是为人老实可靠,又是老把式,成了马车伕的班头,后来又当上了衙役。听说,他还入了天师道,是汉川城的一个小头目。”
文仲自从元参军提起后,这还是第一回听人说起天师道,心下凛然,
“天师道?手竟然伸得这么远。”
张主事说了一大段,口也有点干,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继续道:
“姚昶年轻时,据说没怎么念过书,倒是有把力气,与本地的恶少搅和在一起。等到后来,他老子病重,他就顶班去当了衙役。那时候还不怎么出名,毕竟这汉川城有刺史、将军和郡守,就算是县令,说话也不好使。后来,本地的豪侠与天师道起了冲突,两边大打出手,最后是天师道占了上风,那时候的刺史是江左的世家子弟,最是喜欢谈玄论道,天然的亲近天师道,本地的豪侠看着满身的土气,与他格格不入。姚昶据说跟着他老子也入了天师道,就这样借着天师道的东风,地位水涨船高,不但成了捕头,还接下了豪侠留下的势力。”
文仲听了,疑问道:
“近年来,天师道起了内讧,争斗不休,大不如前,只怕不能再助长他的声势吧?”
“阁下说的是。天师道在梁州这些年也渐渐衰微了,几任刺史都是出自儒生,自然是冷落天师道。但是说来奇怪,姚昶的势力越来越大,原来汉川城还是有几个人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可是后来要么是莫名暴毙,要么突然销声匿迹,汉川城的地下势力也就全都落入姚昶手中,就连州郡里的高官也有求于他。有传言说,姚昶在雍州、凉州那边还有关系,他从那里秘密招来了一些好手,专门暗杀与自己对立的人,又舍得花大把的银子打点,我……有几名好友,跟我说起过,南圳县的银库早就被他搬空了,几任县令都因为补不上窟窿而罢职流放了,可是就因为上头给他撑腰,姚昶始终屹立不倒。他也有自知之明,做个捕头,绰绰有余,若是再进一步,官场上的倾轧应付不来,还不如继续留在南圳县,县官不如现管。”
“嗯,这么说来,姚昶现在的靠山,一个是银子,一个是杀手。汉川城虽然是重镇,可是并不富庶,他再怎么擅长刮地皮,能拿到多少钱?南圳县的银库,他能搬空,汉川郡、梁州的,他还能搬得动吗?”
“阁下所料不错。姚昶进项虽然大,但是开销更大。所以他才打起了军粮的歪脑筋。这里面的勾当其实我也知道,就是趁着老百姓粮食还没收上来,青黄不接的时候,高价赊卖给他们一些口粮,秋收之后再贱价收回来。五月卖出去七斗,八月收回来就是一石了。就算是歉收了,也不打紧,老百姓还不上粮食,那就得卖儿鬻女和卖地,不管怎样,他都是赚的。靠这个,姚昶如今是汉川郡最大的地主,占了五十万亩耕地。只是,这一次,他拿军粮做本钱,遇到了歉收,得等明年庄稼长出来,才能把粮食收回来,就是苦了我了。”
张主事又回忆道:
“前些年,文长将军来此镇守,威名赫赫,姚昶不得不收敛一些。据说,他还曾经托人送礼到文将军府上,但是被原封不动的退回去了。那时候汉川郡周边原先有些山贼和马匪,文将军来了之后都清剿干净了,据说其中有些就是姚昶引来的人马。就连城内的赌场、高利贷,也被文将军整治了不少。本来这些是民政,可是文将军贵为镇北将军,地位比刺史还高,那边也没法给姚昶撑腰。而且,文将军据说是九转境界的高手,可敌万人,姚昶豢养的杀手都不是他的对手。那几年,汉川城难得的太平了下来,作奸犯科的事都极少发生。”
说到了文长,文仲心中一动,问道:
“你对原先的镇北将军怎么看?”
“这个……他与我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也不知道怎么看……打仗很厉害,前年北朝大军入侵,也是他挡住的,砍下了敌人不少首级。只是,很多人都说他脾气不好,特别是看不起文官,小兵和老百姓们对他的口碑倒是很好。”
文仲沉默半晌,跳过这个话题,转问道:
“我来时,听说新城郡那里出了件大事,郡守的亲弟弟都被人劫持了。怎么汉川郡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主事也觉得诧异,这人突然问起新城郡的事情,莫非有什么特殊缘由,
“自古以来,汉川亲近益州,新城亲近荆州,两地的风土人情都大为不同。为了设立西北面的屏障,才有的梁州,但是一直以来,汉川、新城之间都互相对立。新城那边出了什么倒霉事,汉川只会拍手叫好。至于你说的这件事情,我听到一些风声,但是正式的文书一直都没有见到过,也许是到了之后被上头搁到一边了。”
文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心中的疑惑得到了答案,把注意力转回到主线上,总结道:
“姚昶的人头,我唾手可得,现在先寄放在他那里。你这边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夜长梦多,镇远将军已经在催问了。我拼了一宿不睡,也能把事情办好,那边就有劳壮士了,越快越好。”
文仲应下,最后还是好奇道:
“你就对我这么放心,不担心上当吗?”
张主事刚才的脸色还很轻松,闻言叹道:
“若是你昨日来,我岂会如此。今夜去姚昶那里走了一遭,我已经心中雪亮,这回他们是要拿我做替罪羊。我也是没办法,守城门的人都有他们的眼线,还能逃到哪里去?”
文仲出了张宅,趁着昏黑的夜色,避过了一路上的巡查队伍。
汉川城毕竟是军事重镇,夜间的防备也如此严密,远胜其它城池。荆州、江州近年来很少有外敌入侵的遭遇,这一点上也不如汉川。
文仲的潜伏计划也因此延长了一些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些到达姚昶的府邸,此时,已经临近子时,四周的灯火都熄灭了,广大的姚宅也只有少数地方还亮着灯。
文仲并不认识姚昶,临走之前向张主事问过他的相貌,待到了姚昶府邸,又抓了一名护卫,带到无人的角落,再度拷问姚昶的长相,两相对照之下,确信无误才放心动手。
文仲走到了一个亮灯的屋舍外,向里面一一探查过后,却只是一些帐房和文士在操持账簿的事情。直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院落里,透过纸窗,才终于见到了此行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