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菱留下的两名帮众,是兄弟二人,老船头问他们,只说一个是龚大,一个是龚二。二人身材看起来不是很健壮,肉搏拼杀不是很擅长,但是这二人祖祖辈辈都在这大野泽里吃船饭,论起来上一辈与老船头还是同行。兄弟二人对青萍荡这一带的地形水文了如指掌,哪里有暗流,哪里有浅滩,一清二楚。虽然天色渐渐发暗,但是在他二人的指引下,渡船顺利的起锚前行,不一会儿就已经出了青萍荡。
此时,水面上风向渐变,转为东南风,风势强劲,老船头竖起风帆,趁夜前行,五十里外有一处湖心小岛,是往来渡船中途歇脚和补充给养的必经之处,也是江左堂的一处重要据点,驻扎了不少船只和帮众,最是安全不过了。
船借风势,半个多时辰,就已经到了湖心岛,此时夕阳大半都已没入水下,只留一点短暂的余晖。待得船头下锚,江左堂的帮众引导众人上岸歇息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岛上的客栈和饭庄点起了油灯,一片昏黄,看着颇有苍凉之意。
这座湖心岛面积不算小,有一百四十多亩,岛上地势高耸,临水处有一圈平地,建了货栈、仓库和码头,岛中央的小山高约十余丈,沿着半山腰有一系列的客栈、饭庄,至于后山,那是江左堂的分舵所在,一圈高大的砖墙包围着,外人难以窥见里面的虚实。
江左堂今日在青萍荡与素有龃龉的江上堂火并了一场,似乎没有大肆声张,湖心岛上与往日一样,一派安静祥和的气氛,无人知晓一个时辰前,就在五十里外发生了惊心动魄的打斗,江左堂险些陷入埋伏全军覆没。
山上的饭庄、客栈都是江左堂的产业,用的都是信得过的内部人,饶是如此,引导文仲与船上众人的帮众还是带他们走了一条颇为隐秘的小道,从后门进了迎宾酒楼,避开大堂,去了二楼。这一层今天都被江左堂包下,摆了八桌流水席,给渡船上的行商和旅人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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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红菱,江左堂香主,与弟弟何青石,立于二楼的大厅中央,迎接众人。留下几名老成的帮众招呼水手和船上的乘客后,何香主将文仲引入最高层——三楼的一处雅间。这里的酒席置办的比楼下更加精致,八色菜肴,有本地特色的湖鲜、鸭子、竹笋等诸多美味,正是大野泽周边待客的最上等宴席。
文仲曾经在京师、荆州、洪丘郡多地游历过,对此倒是见惯不惊,推辞了最尊贵的首座,只挑了个临窗可以看到周边夜景的位置沉着坐下。作陪的除了何氏姐弟,还有一名账房先生打扮的老人,正是这座酒楼的管事。
何红菱给文仲斟了一杯酒,介绍道:
“本地无有名的酒水,这是从别地贩来的名酒——竹叶青,此酒中的上品,色泽青翠欲滴,酒满不溢,入口时劲道十足,入腹后酒力散发入四肢百骸,非寻常人能有缘得饮。迎宾酒楼是此岛中最大的酒楼,也不过囤了五六坛,等闲待客时刘管事是舍不得拿这等好酒招待客人的。”
“哈哈,是啊,平常人连闻一闻的福分都没有。这位壮士,英武不凡,是我江左堂的大恩人,当然饮得此酒。”刘姓管事附和道。
文仲看着这酒,颇有兴趣,盛在白瓷小盏中的酒液果然是青色非常,醇香凝而不散,应当是酒中上品。
何氏姐弟与刘管事举杯敬酒,文仲来者不拒,连喝了三杯,酒液十分热辣,落肚后却又暖洋洋的非常舒服。文仲平常极少饮酒,酒量不是十分大,饮了这三杯后,脸上已经有些泛红。
刘管事善于察言观色,又劝道:
“这都是我大野泽的特产,此处虽然不产酒,但是鲜鱼却是天下闻名的美味。壮士一定要尝一尝。”
文仲依言,取过竹筷挟了一块鱼肉,果然肉质鲜嫩少刺,非常的美味,连吃几口。
酒酣耳热之际,何香主借机询问文仲的姓名,文仲却是把往日旧识胡勇的名字报给他们了。九江帮有如此大的声势,听说内部为争夺龙头的位置已经是撕破脸了,这里水太深了,自己还要急着赶赴荆州,却是不宜掺和了。
何红菱酒量不错,微黑的脸上没有半点变化,一双美目凝视文仲,沉声道:
“今日,江上堂的狗贼布下了重重埋伏,就是要打我们江左堂的主意,如果不是胡大哥出手相助,我们姐弟二人并二十余名弟兄都成阶下囚了。”
“岂止是阶下囚,江左、江上堂早已打出火气了,今日之事若是遂了他们的愿,只怕我们都被扔到水里喂鱼了。”何青石接话,他身上挂了彩,回来之后才来得及包扎,衣衫之下还能看见鼓起。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分内之事”文仲口上谦逊回应,内心却也有些得意,伏虎功大成后,今日算是第一次大显神威,果然是中者披靡,若是去年,只怕今日没有这般顺利,如果水鬼们把船凿了,自己也绝难幸免。
“唉,不知胡壮士可知道我们九江帮与区区江左堂?”
“这个自然知晓,大野泽上,九江帮实力最为雄厚,便是官府的话也不如你们好使。背靠大树好乘凉,江左堂在这里也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啊。”
“胡大哥说笑了,我们也是肉体凡胎,又不是那神仙,只会捕鱼驾船,混个饱肚罢了。”何红菱娇笑道,明艳如花,文仲也是一怔。
何红菱继续娓娓道来:
“胡大哥有一句说的妙:大野泽上,官府的话也不如我们九江帮好使。官府一直忌惮我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老龙头在的时候,九江帮上下齐心一致,大野泽上还是太平的很,谁也不能小觑我们。可是如今老龙头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大家的心思都活泛了,盯着总舵主的位置。官府也是暗中挑拨,推波助澜,就是想让我们九江帮自己人打起来,拼个你死我活,四分五裂,到最后,好彻底剿灭九江帮。”
“竟然是这样,九江帮在大野泽盘踞多年,在官府之中也不乏援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树大招风啊。九江帮垄断了大野泽上几乎全部赚钱的营生,造田、捕鱼、载客,还有做盐商生意,如今在江州已经是最大的商帮了,就算是长江上的九州之中,我们九江帮也是数得上的。大家都把我们九江帮当作肥肉,想来咬一口,现在的九江帮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威名赫赫的九江帮了。”
“原来如此,我胡某只是一个外人,却是第一回听到这些,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合适合适,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这些也不是什么惊天地的秘密,在这大野泽上,有谁不知道呢。村夫野氓们,平日里,最喜欢谈论的就是九江帮的动荡,好像若是九江帮倒了,人人都能捡到好处,大发一笔。”
“往日里,大家还只是在总舵的聚义厅里打打嘴仗,现在闹得不像话了,听说江右堂与江下堂已经在湖上大打出手了,烧掉了好些条船。我们江左堂向来安分守己,只在这海东附近的水域讨生活,从不出外惹事。不想安坐家中,也能祸从天降,江上堂人多势众,总是横行霸道,这次竟然假扮水贼,越界伏击我们,要是他们得逞了,这江左堂也就败亡在即了”
说到这里,何红菱眼圈一红,似乎要掉下眼泪了。
众人赶忙劝慰她,何红菱忍住泪水,对文仲言道:
“胡大哥身手如此出色,不知是哪个帮派的高手?”
“鄙人只是有一把蛮力,走南闯北为了防身也练过几招粗浅功夫,实在谈不上高手,也不曾入过什么帮派。”
听了文仲的回答,江左堂三人对视一番,有些无奈,何红菱继续道:
“我江左堂虽然不比江上堂,但也是九江帮的九堂之一,在这海东郡的水域内说一不二,胡大哥不如加入江左堂,以您的身手,做个香主那是绰绰有余,以后大秤分金,大块吃肉,岂不快哉。”
“我这次西行,是有要事在身,何香主的好意只能心领了。”文仲被窗外的湖面凉风一吹,酒意已经醒了五分,听到对方有招揽之意,暗道终于露出本意了。他这次西行,要办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十分凶险,只怕时间赶不及,哪顾得上九江帮的内讧,只能婉言谢绝。
江左堂三人并不放弃,继续劝说,尤其是何红菱,听了弟弟描述文仲的神威,认定这人正是江湖中隐藏的龙虎豪杰,如果能够招揽下来,江左堂也有了高手坐镇,不但不怵江上堂的欺凌,说不定还能反攻回去。
文仲意志十分坚决,之前没有道出真实姓名,就是不想卷入九江帮的漩涡,对于江左堂的招揽,自然不会松口。
过了片刻,三人软话说尽,文仲还是摇头,一时酒席上冷了场。刘管事不知为何今日何香主如此看重此人,见无法劝服,于是打圆场道:
“此事可以从长计议,胡壮士再来尝尝这道菜,这是由青萍荡的鸭子,加南山的香菇……”
文仲还要乘船,也得给九江帮的人一个台阶,把注意力转向桌上的菜肴,再顺势与众人谈论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场面又回复了之前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