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在娅凝旁边的窗户发出无休止的噪音。
机器制造的违背节令的温暖令娅凝心理、生理上都有些排斥。她拔开窗户的插销，留一道缝透气，维持着冷空气的刺激。她认为封闭的温室里缺乏氧气更会使人生病。
这天下班后，感受着冷暖的极大反差，娅凝走进老街回自己的居所。
凛冽的寒风打着尖厉的唿哨。街道一旁的炒货摊探得低低的防雨棚，棚顶挂的灯泡摇曳出暗淡凄惨的光，灯下戴着护袖的少女一身肥厚的棉袄棉裤，缩肩弓背低头捧着本武侠小说看。傍晚的朔风劲吹，钻进娅凝的领口，被空调烘热的颈子一下子变得冰凉。高石墙上的窗口飘出鸡蛋炒饭的香味来。老梧桐脱落了大半叶子，被风吹卷着，发出沙沙声，黄褐的树叶像橘子皮粘在地上。
娅凝揣在衣兜里的手因害冷而伸张不灵。她不想显得臃肿，每天穿着紧身的风衣和毛衣，在南方的湿冷中，这跟什么都没穿没两样，寒气直透体内，肌肤紧缩。
随着脚步加快，她逐渐产生淬炼身躯的兴奋。拿一则听闻激励自己。同事的儿子在市区的重点高中上学，说日本学生冬天来学校参观，女孩子都穿着短裙。娅凝想向那种意志靠近。
娅凝回老房子不过是要给艳华打一通再平常不过的电话。如果听到娅凝准备把麻将档老板娘给的野味拿去探望艳华，母亲必然说：“他们家有钱。”娅凝躲避这句很可能使自己怒火中烧的话。
母亲尚不知道娅凝和艳华恢复了联系，娅凝绝不想被她偷听到任何信息，以至于探知她渴望友谊的心理。这会妨碍她在父母面前保持的冷脸。
前阵子，秋雨短暂的停歇，娅凝“应诺”拿英语的教材而去看望艳华。她们依然约在小公园里。那日艳华的心情很好，因为一位主任怀疑有误诊的可能，这是个大好消息。不同于“肠胃病”，“误诊”是一句关乎细节的真话。尊重起见，娅凝始终忍住不具体问她的病。一心品味着“误诊”一词赐予的巨大希望。她发现自己的喜悦饱含着对友谊的渴望。想过正常的生活，必须得有一位亲密的朋友。实践亲密的友情能激发出平凡的情感，娅凝尽量抛却了自私，敞开心门迎接艳华。设想等艳华的病好了，她们一起去牛排馆，电影院，旅行……她有种焦急的心理在等她康复，她不知道这种焦急的出发点还是为了自己。
提早穿上羽绒服的艳华十分消瘦，圆滚滚的身材不见了，像竹竿瑟缩在庞大的衣服内，面庞则像鱼一样冰冷苍白。由于两颊瘦削的缘故，她的牙齿显得非常突出，像仅仅用那两颗门牙在笑。
“误诊”着实振奋了她们。连朋友加重的憔悴，都被娅凝看成黎明前的黑暗。她热盼明年的旅行。尽管一次也没出过远门，娅凝却振振有词地说起大话，火车票什么的不用操心，大不了就坐飞机，有亲戚帮她们解决，到西部还是南方，都有人接待的。当娅凝查看报纸上的旅游信息时，眼尖的母亲不停地唠叨哪个亲戚在哪个地方，去那儿玩就住在谁谁谁的家。娅凝当下对母亲生气地吼道，不要管我。
然而，她却把母亲嘴里讨厌的信息据为己有，转达给了艳华。
无论她讲什么，艳华只一个劲地点头说好，她抓住娅凝的手，凝聚起眼睛里涣散的情意，笑望着她。娅凝垂下了头。与其说她不喜欢这样的注视，不如说她根本不敢正视朋友的眼睛，那里充满了娅凝所承受不起的信任，直中她的要害。
…………………………
今晚，打给艳华的电话响了四五声，才有人接，对方是娅凝很少接触的艳华父亲，他嗓音很低：“哦，娅凝啊，艳华睡着了。”
娅凝支支吾吾，不知挂电话前应该跟艳华父亲讲什么，也忘了打电话的初衷，送野味一事。
“下次再找她玩吧。”那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
听到这样的结语，挂上电话后的娅凝久久怅然。中学时艳华来家里找她，她关进小房间里装作不在家，听到母亲在门口也是如此跟艳华敷衍的。
“下次再找她玩吧。”
多像岁月存心的报复啊。
她明白艳华父亲绝非敷衍自己，他仍然把她们当做孩子看待。然而，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详的预兆。
看样子艳华的病况还没改善。当她洗完澡换上睡衣准备和艳华进行一番悠闲的聊天时，却得到了不安。她又打电话给大学舍友，没有人接，娅凝一算日子，推断舍友应该在医院待产了。
娅凝一头倒在床上，“逻辑”这个东西像皮球一样被她用劲拍下，高高地弹起。艳华比自己小一岁，这么年轻怎么会死亡。她和堂兄不一样，自小到大，人们盯着堂兄孱弱的生命就像盯着打转的陀螺，停止转动在预料中，某种程度上，对结局有了心理准备的观望态度稍稍减轻了生者的痛苦。
艳华呢，她在学校跑步拿过奖，是她教导娅凝，睡觉不可压到左侧，那是心脏的位置，说明她的生活习惯健康……她一直是个健康的人。她的家族也没有疾病史……
后半夜，寒冷和躁动使娅凝从浅睡中惊醒，那种似乎是梦中的磨牙怪音清晰地传到耳里。
她当夜风吹动了门外的簸箕。可它总不停歇，而且娅凝渐渐辨认出声音来自于大门本身，是人为的。
这不是做梦。
娅凝坐起来抱紧被子。那颗被逻辑安抚入睡的大脑，此刻又充斥起了纷乱杂沓的联想。
“嘶嘶——”，像在用指甲刮。娅凝想起小镇近来频发的吸毒者入室盗窃。他们不是专业小偷，手法低级，更为可怕。娅凝的心脏突突直跳，猛烈撞打着胸腔。
她仔细辨听，一下下充满焦躁的紊乱节奏，正是蛮横地撬锁而不得其法。瘾君子在她的门外，与她只相距四五米。恐怖像琼胶凝固在她心中。与她自我折磨的恐惧感相比，现在她终于经历起了货真价实的恐怖。
极度无助之中，娅凝竟然闪过一丝希望，希望那是陶煜。不过，她一会儿后就清楚不可能是他。这种陌生的疯狂声音和他的气息判若云泥。
娅凝轻轻跨下床，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前，察觉到门那一头的确有人，她听到急躁的喘息声。
她既胆怯，又控制不住地蹿腾起一股怒火，这间屋子里除了电脑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首饰存折之类都被她带回父母家保管了。偷不到现金的吸毒者常通过凶残的途径发泄毒瘾。娅凝眼前浮现出纪录片里，受害者被虐待得遍体鳞伤的画面。前段时间在工字楼里就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一位居民为前来敲门的邻居小伙开门，他有点奇怪，因为邻居家的儿子从来不造访的，谁知还没开口问他有什么事，冷不防就遭他捅了肚子。小伙吸毒产生了幻觉，怀里揣上刀出门随便找个目标下手了。
惨剧以极快的速度掠过娅凝的脑海，出于对即将伤害自己的人的仇恨，娅凝鼓起杀伐的狠劲，借着洒进房间里的月光，匆匆跑到厨房拿起砧板边的菜刀，生锈的菜刀和夜色融为一体了。
因害怕而眼泪盈眶的她紧握刀柄，内心模拟着怎么杀人，也模拟着怎么被杀，战战兢兢地来到门前。或许她这样的病人能接受了结吧。
尖细的刮擦声不绝如缕，娅凝的手落到门把上，确定搭扣在上方反锁的。阴森野蛮的震颤传到娅凝的臂膀，她屏住呼吸，闭着眼，脚用力踹门，一下、两下……发出“咣当”“咣当”巨响。不歇地告诫对方家里有人。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娅凝大口的喘气充斥着自己的耳朵，她避免听到对方的声音。
当她停下来时，门那边悄然无声了。楼上楼下被吵醒的邻居在破口大骂，这些平时让她心烦的噪音此时却使她放下心来。
直到天亮，娅凝都没有合眼，她瘫坐在沙发上，交替地想着艳华和堂兄，以及自己的孤独。早上她打开门，查看到钥匙孔周围有一圈清楚的刮痕，无疑是撬锁的痕迹。
她对着刮痕发了会儿呆，疲惫的大脑连恐惧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蓦然转过脸时，她发现陶煜家不知何时装上了防盗门。
天冷人睡得沉，小偷猖獗，过了几天，出了平房区一夜之间七八家被盗的新闻。
娅凝跟小叶讲述那晚的惊魂，小叶万幸地说，要是娅凝在小偷入室后醒来，那就危险了。在小叶的督促下，娅凝请人来安装了防盗门，并且封闭了阳台，把家打造得严严实实。
她很满意于如此果断的行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