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掌中震动,莫廉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K”字,又瞥了眼一旁飞指敲着笔记本键盘的米丘,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推米丘一下,将手机递过。
“喂?”
柯霖闻之一愣,虽然这声音每一次听到,心中便如抹了一层淡蜜。但其实他这次倒更希望接电话的是老莫。
“丘丘,你把电话给老莫,我跟他说两句。”
“啊?哦。”米丘只得又乖乖把手机塞还给莫廉岑。这般推来挡去的架势,让她觉得他们仨正身处于一个玄妙的八卦阵中,淡定平和的气流下隐含的是不可预知的能量。虽不知此念何起,但心中却因之而不太痛快。
米丘竖起耳朵,只闻得莫廉岑的语气越来越凝重,她不由得心也吊了起来,转头注意着他的表情,只见那侧脸的线条正越绷越紧。
“问题大么?……好。那你拜托医生,照对她将来最有利的方案进行吧!……恩。那边就交给你了。……这里有我,你放心。我们会尽快!”
“怎么了?”莫廉岑才刚挂断电话,米丘救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双手紧握成拳,把坐垫都压得凹陷了下去。
其实柯霖原本让莫廉岑听电话,就是想让他暂时隐瞒下的。不过,此刻见米丘那敏感紧张的样子,莫廉岑心知已瞒不住。心中一松软,便不自觉地覆上了她冰冷的拳头,斟酌着说道:“你先别急,是这样的:囡囡今天的彩超结果出来,医生建议立即手术。”
“怎么会这么突然?”米丘立马要跳了起来,差点撞到车顶,幸好被莫廉岑扯住她胳膊及时按坐了回去。
“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发生什么事了?”他让她别急,她怎么可能不急!
莫廉岑加快语速,“具体我也不清楚,比较专业的情况柯霖没有在电话里详谈。不过你放心,医生说,只要立即手术,基本无碍。”
听到“无碍”二字,米丘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那孩子呢?也无碍吗?”
莫廉岑表情微动,犹豫道:“医生说,这还要到时看手术情况,这本来就是创新的技术,有一定风险,总之以大人为重……小天!当心!”
只听得莫廉岑一声急吼,米丘惊惶的心思还没从囡囡的急讯中跳脱出来,转而便眼看着一个宽大而温热的阴影物毫无预兆地向她压覆而下。
耳边,刹车声,碰撞声,各种死物尖锐刺耳的声音交织重叠,意味着危险、事故以及各种紧张的存在。但耳中却只有砰砰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地敲打,有她的,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那是一个全身心的怀抱,沉重而又暖实,将外界的一切阻隔。米丘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在这气息交织的氛围里,在这心跳强弱的合奏中,并不曾感觉到丝毫的害怕。
警察赶到时,车子由于撞到护栏后油箱泄漏起火,幸好扑救及时,还不至于报废。莫廉岑左臂骨折,莫小天额角轻伤,只有米丘完完整整毫发无伤。
莫小天由于担心囡囡,做完笔录便先搭车回S市。而米丘则陪莫廉岑去医院处理伤口。
在县医院的候诊室里。
“莫廉岑,你等等坐!”知道他洁癖,米丘二话没说脱下了外套,垫在那绿漆斑驳的椅面上,然后才伸手要扶他坐下。
莫廉岑没有动,深深看了她一眼,弯身拾起她的外套,“把衣服穿上。”
“可是……”米丘还待坚持,莫廉岑一屁股坐了下去,抬眼问她:“这样可以了?”
米丘揪着衣服不做声。莫廉岑长叹了口气:若没有她这么来一出,他原本是可以不坐的,手臂骨折又不是大腿骨折,哪里有坐的必要?
这不,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听到传唤自己的名字,莫廉岑只得又站了起来。见米丘也随着他动作,便吩咐道:“在这等着我。外套先穿好了!”
他是真的再不想多看一眼她那副眉心纠结泫然欲泣的表情。她要感恩戴德也好,她要感动涕零也罢,怎么表现出来反倒像是满心委屈被他欺负了一般?
这一路上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对待他简直夸张到诚惶诚恐的程度!难道他几时说过:为她断了条手就要她拿命还,这样威胁性的话吗?
莫廉岑发现,今年所有的合作谈判加起来,也没有这么一个米丘让他感到头痛。
为什么她对待他就不能和对待其他人一样正常点?为什么他俩在一起总像是在打仗一样?每次都是她先叫阵挑衅,惹他失了冷静,还没来得及将情绪完全爆发出来,她又示弱地举起了白旗,于是他只能把一切情绪重又憋回肚子里。收服这种毫无战斗格调的俘虏,哪里能让人有半点成就感,无奈和挫败倒是真的。
既然怕他,又干嘛总要来惹他?既然惹了他,干嘛又要反过来讨好他?
包扎完毕出来,莫廉岑又吃了一惊。米丘见他出现似是吓了一跳,立刻抬手往脸上抹了两把,紧接着上前搀扶,眼角还带着泪花。
“医生怎么说?没事了吧?”米丘音色不稳。
莫廉岑没有回答,仔细端详着米丘,仿佛正在从她那含泪的目光中解读,解读许多许多他想得到但还未曾要到的答案。他一向习惯于运筹帷幄,此时面对这样的她,心中却七上八下,方寸渐乱。
“小伙子真好福气哟。你看你出了事,媳妇急成什么样子了!这半天一直在外面哭。”
“啊?婆婆,不……我……”米丘正被他看得慌乱,听到一旁的家属这么误会,连忙又要解释,一时情状抓狂无比。
莫廉岑忙按住她那要从自己臂弯里脱出的手,转而对那老太说道:“您可千万别这么夸她。她这哪是为我啊,全都是被那车祸场面给吓的。女孩子家不经事,让您见笑了哈。”
莫廉岑回答得谦恭有礼,笑容可掬,笑目的余光瞥向米丘,几乎令米丘错觉那目光中满含着宠溺。还没缓过神来,米丘便被他带拖着,在众人的目送下走出了候诊室。
“莫廉岑!”待到无人处,米丘终于甩脱了他禁锢的手。
莫廉岑看着她重又恢复了战斗力,一扫之前那令他迷乱的状态,终于松了口气。
“你怎么跟人那样说!”
“我说错了么?难道你是为我哭的?”
“我——我当然不是!”米丘赌气道,其实她方才介意的是那句“媳妇”,莫廉岑竟然没有否认,反而默认了!
不过现在,话题转换到了“哭”上,她又混乱了。
她为什么哭?当一切发生后,莫廉岑仍紧紧地圈抱着她,周围传来了人声、脚步声,而莫廉岑却始终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她以为他受了重伤,甚至死了,害怕得想哭。
她为什么哭?当她看到他不过是受了轻伤,几乎完好无损,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倾覆而来,比她自己劫后余生更令人快慰,她激动地想哭。
她为什么哭?当她想表达自己的感激感动,而他却冷冷冰冰,若无其事,仿佛保护了她是和抹掉鞋面的浮尘一般毫无价值的小事,她懊丧地想哭。
终于,她哭了。明明一件件事情累积起来的泪水都是因为他,可他却说是因为她自己的怯懦。她整件事情的始末几时有片刻工夫想到过自己?他凭什么总是自作主张地替她判断?他凭什么冤枉她还冤枉地理直气壮?
愤怒与委屈交织杂糅,于是,她再一次哭了。
方才还空旷的大厅里逐渐有穿行的过客,走过路过的无不好奇地探头向这边张望,看向米丘的眼神满是同情,看向莫廉岑的则充满谴责。
莫廉岑终于体会到,“女人的泪水是最好的武器”,这句话的真谛了。
那就是枚连发信号弹,此弹一发,四面八方的火力立即被吸引,击中目标向你投射,信号弹一发接一发不熄,火力一波连一波不停,除非你将信号弹彻底扑灭。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恩?”一只胳膊还绑着绷带,莫廉岑只能靠单臂吃力地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摩挲着她的发丝。
她用哭泣回答,他也再不做声,只是默默地让两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站在医院大厅的中央。
莫廉岑一生中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公然地做出暧昧的姿势,这一刻之前,他从未曾预料到这种可能。不过而今发生了,他倒也不觉得丢脸。至少现在别人向他投来的目光不再是谴责,而是羡慕,对他们两人的羡慕。好吧,似乎不错,莫廉岑自嘲地想,原来他也可以妥协地如此轻易。
感觉到她的泪水渐渐****了他的衬衣,然后沁入他的皮肤,甚至最后似乎渗入了脏腑,连同她的哭音,一起埋没在他的胸口的最深处。
终于她不哭了,莫廉岑松了口气,原来这样就好。他不自觉地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怀中的是个麻烦,但真要解决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