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秦平的姐妹情结
几次与廖秦平交往，却始终没有写到她。
我们第一次谋面是2003年4月“非典”时。廖秦平当时是以“北大医院”党委副书记的身份出面的。那天她和我还有时任院长的章友康，坐在一间斗室里，窗户大开着，那是特别需要空气对流的特殊时期，扰人的柳絮满屋子飞旋，粘在嘴边，落在杯子里……那时人们都在逃避医院，躲闪医生，只有医生毫无退路地顶在前面。两位医院主管人的嗓音沙哑，情绪焦灼，廖秦平那天还掉了眼泪。后来我写的文章就叫“英雄有泪”。文章中涉及少说有医院十几位医务人员，只是在这个“英雄”队伍里却并没有给廖秦平哪怕一笔的描述。
2004年6月，“北大医院”妇产科的无痛分娩引起世界关注，这个科室凭借着自己的学术地位，在国内推行自然分娩方式，并将“无痛”引入产房，以示对剖腹产的对抗。因为特立独行，她们走得很艰难。于是我为她们写了“2000例，可怜，可敬”的文章。说句良心话廖秦平是这次采访的主要组织者，而且还是妇产科的主任，只是她的专业点是妇科，不是产科，于是我又一次把她放在了一边。
2005年6月，“北大医院”建院90周年，我写了“理解万岁”一文。尽管采访过程中没少麻烦当时主管宣传的廖秦平，但是写作时我还是把笔墨多给了学科的创建人和健在的医学前辈们，行文中依然没舍得给她只言片语。
2006年12月，我专程登门，这次我是真的要好好写写她了。而且我自认为时机很好，她当时刚刚免去书记的职务，可以作为纯粹的妇科专家访谈。记得那天她还患着重感冒，人很不舒服，而且几次推掉了催她去打针的电话。我们整整谈了一个上午。谁料，事事难测，就在准备落笔的时候，我的《中华名医》栏目停办了。廖秦平的文章就此搁浅。
今天，这一段时隔一年多的采访记录终于重提，并得以在《中国卫生人才》的“医路”栏目再现。这中间，我和廖秦平通过几次电话，她一如既往地热情，始终如一地答复着我的每一个提问，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
廖秦平心很大，而且由来已久。
她两岁随着父母到内蒙，那时起他们在北京大学的家就连根拔了。
直到20岁，她考取北京医学院，后又留校北大医院做医生，才算是重返北京，并重返北大，廖家便有了第二代北大人。
在内蒙期间廖秦平遭遇“文革”，她说那段时间各种滋味都赶上了：“我父母亲被隔离起来，哥哥下乡了，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到处遭白眼，连小孩子也跟着大人起哄欺负你。我家窗户的玻璃都被捣蛋的孩子打碎了。就那样了，我还天天看《参考消息》，关心天下大事，我那时最得意的是在班里给大家讲国际形势。感觉自己从小境界不那么狭隘，遇到一些事情眼界、心胸都比较开阔。”
“有一年快过年了，我哥哥托他的一个同学到家里来看我。他看我家的窗户是用纸糊着，屋子里特别冷，四壁黑糊糊的，吃饭桌上放着一碗油灯……可是围着油灯，我正带着一帮黑五类的孩子们在学《毛选》呢。他大大地松口气，庆幸这帮孩子没学坏。那年我才12岁。”
廖秦平说由于环境逼着自己从小就很独立。“我第一次安保险丝的时候什么也不懂，根本不知道装保险丝要把电闸拉下来，结果一下子从凳子上打到地下，愣是趴在地上哆嗦了好长时间……”
21岁那年，也就是1977年，廖秦平考取了北京医学院（现在的北京大学医学院），那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后她留校当了一年的学生辅导员，这样的资格按当时的情况是有条件优先任选专业的。所以事后别人挺奇怪，你当初干吗选择妇产科呢？言下之意妇产科不是个好地方，又忙又累又脏的。其实她也一直在问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有些草率？
“其实我反复想过，当初的选择没有丝毫的盲动成分，有的只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它老是堵着我的心口，让我觉得憋屈，好像惟有选择了妇产科大夫才能让这种不安稍稍地平息。而且这种压抑的感觉这么些年了并没有减弱，假如让我重新选择，我想，还会是妇产科。”
廖秦平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萌生于她接触临床的初期。“我实习的那会儿是八十年代初，国家的经济状况不好。我接触的病人，尤其是农村来的那些妇女病人，特别可怜。有的得了重病，家属就把她往病房一扔，走了，不要了。还有的丈夫干脆带着患病的妻子不治了，扭头回家了。其中有肿瘤的，更多的是感染性的疾病，其实都是完全可以治愈的。我很奇怪，这些人干吗不给自己的妻子治病呢？那些丈夫们说，我们再娶一个也就花个千儿八百的，要是给她治病不知道要花多少钱！……这样的事情见得很多，直到现在也还有。”廖秦平说这样的事对他刺激太大了。可能自己是女性的原因，反正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我记得有一个恶性葡萄胎的病人，非常年轻，才二十多岁，其实她化疗之后会好的，但确实要花些钱，大概三四千吧。这个病人的丈夫就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再娶个媳妇才花多少钱？给她花那些钱看病不值当。我心里很明白，这个病人如果不治的话，回去也就三四个月的时间。可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就这么干干地看着他把她带走了……”
廖秦平不平。“我们这些妇女姐妹的生命也太不值钱了！太可怜了！”当然作为个人，她清楚自己无力改变整个妇女姐妹的命运。所以她想到了做一名妇产科大夫，“那样或多或少可以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为姐妹们实实在在的干点事情。”
后来廖秦平做了妇产科的住院医师，有一个病人让她今生都很难从记忆中抹去。“那是密云县一个农民的妻子，得的也是葡萄胎，病情很特别，是血型转移的病例，而且这个病人对任何药物都过敏，最后我们不得已给她做了手术。打开腹腔，她的葡萄粒已经穿透了子宫的肌肉层。这个女病人很快就死亡了。让人揪心的是女病人那么年轻，长得还很漂亮，而且他们小两口结婚没有多久，感情非常好，她丈夫倒是舍得出钱，借钱也要给她治。但是，我们把她的整个子宫切除了，依然没能挽留住她的命。这个事对我刺激大极了。年轻的小媳妇临死前拉着我的手，眼巴巴地看着我，那缕求救的目光真的是让你觉得自己很无奈、很无能，真是没有一点办法呀……”
廖秦平不甘。“医学上有太多太多未知的东西，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探索，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发奋。那位小媳妇咽气的时候，年轻丈夫痛苦的样子到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揪心。我们总不能老这样没办法下去吧。所以这么些年，我始终不敢松劲，不断地拓宽自己的知识和视野，为的是这样的悲剧尽量少出现。”
二
2008年3月13日上午，我再次拜见廖秦平是在她的诊室里。当时在场的除了接连不断的病人之外，还有四五位进修医生和实习医学生，一大群人始终跟在她的左右。
（这里我想摘选一些廖秦平与患者之间的对话）
患者A，刚刚做完妇科检查，估计是子宫内膜有问题。
“一两年没见到你了，觉得你有点不太对劲了，而且变化挺大的。”
“廖大夫，怎么还是让你一眼就看出来了？确实是心理压力大。”
“看看，问题就在这儿，好多事情要靠自己去排解。人活在世上不可能都顺心，你得适应环境。是家里有问题了？还是孩子有问题了？”
“这回是工作上的事。”
“我老跟你们说，女同志四十岁以上不要轻易跳槽了，适应一个新的环境很困难的。你可以到我们的心理中心去看看，那里可以帮助你……”
显然患者A并不厌烦廖秦平的唠叨，她向我们几位围观的陌生人添注了一点说明：“我是廖大夫的老病号了，只要有不舒服我就跑她这儿来，哪怕找她唠唠嗑，廖大夫不光看病，她说的话我觉得中听。”
患者B，一位稍施淡妆的中年妇女。
“你是我们的肿瘤病人，对吧？”看得出又是廖秦平的老病号。
“对，我2003年10月底在你们这儿做的手术，快五年了。我最近CA125（一个与癌细胞相关的指数）特别高，刚刚拿的检查结果，七百多了，上次是去年8月做的，才十一点几……”
廖秦平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这个变化是大点，“最近感冒了没有？”
“没有。我就是搬家来着，还有……”病人说着哭了，“我爱人得膀胱癌了。”
“这就是你CA125上升的原因了。我们在‘携手俱乐部’中不是说得好好的么，肿瘤病人不许大悲、大怒，忧伤、疲劳，这些对你们的免疫力都是打击。你看看，CA125一下就蹦到七百多了吧，这里面肯定有原因的。”
廖秦平现在特殊门诊开设的选题是“肿瘤心理治疗研究”。她认为，女性肿瘤病人心理问题比较严重，尤其是乳腺癌手术的病人，外型的创伤对她们的精神几乎是摧毁性的。第二位的当数内生殖器官全切的病人，因为关乎到雌性激素分泌的丧失，她们从心理上很难承受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因此女性肿瘤病人最容易出现自信缺失，这些人手术后特别需要心理辅导，包括该怎么和家人相处，怎么能获得正常的性生活等等。她们渴望有人来指导、帮助她们，关心她们。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廖秦平倡导成立了一个“携手俱乐部”。原意是：携病人的手，携医务人员的手，携社会各界力量的手来帮助女性肿瘤患者。
接着，廖秦平像哄孩子般地宽慰患者B，“别哭，别哭，哭一次免疫力下降一次。你看，今天化了点淡妆多漂亮，说明你的生活态度是积极的。咱们不哭，你的症状还是比较早的。”
“可是我已经腰疼一个多月了。”
“那咱们得做个同位素扫描了，看看骨头有没有事儿。一般卵巢癌是不往骨头上走的，所以你的腰疼不一定和这个病有关。疲劳、忧伤都可以导致腰疼的。”
廖秦平看过病人的各种报告单后，认定都属于正常。这时她抬头对一圈学生们说，“我现在要给她找证据，她的CA125为什么那么高。这样的病人我们第一要考虑盆腔的问题，一般复发首先出现在局部，现在看来局部没有复发征象。第二注意她的淋巴结，看来也没有。第三就是肝、胆、胰、脾、肾，这些也都没问题，说明这次发现得较早，临床病灶还没形成。”
廖秦平下面的话是对年轻医学生们讲的：“CA125是很敏感的指标，比如感冒，或者浆膜被侵犯，无论胸膜、心包、腹膜感染都会引起升高。现在她没有感冒，而且没有其他病症，这样我们要结合她的原发病史，考虑复发的问题。必要时应进一步检查，找出复发的病灶。”
廖秦平转而嘱咐患者：“别再哭了，把眼泪擦干了，我们准备化疗吧。既然肿瘤细胞起来了，上点化疗，让它降下去。但是你要记住，复发一回，细胞就会增加一些耐药性。我现在是帮你找敌人，然后咱们消灭它，你要好好配合。”
患者C，年轻的宫颈感染患者。廖秦平就势向学生们讲授感染的新理论：“HPV感染常常伴有衣原体感染，她的宫颈有充血、脓性分泌物，这次让我们抓住了。衣原体阳性是往上走的，往往引发盆腔炎……注意，HPV持续的感染可以造成宫颈细胞的癌变。衣原体感染还会影响生育，好多人因为衣原体感染导致输卵管发炎、粘连，当然就怀不上孩子了。你们在看病的时候不要忽视感染的问题。它常常是局部免疫力低下的表现。所以感染常常不是单一的，而是交叉的、混合的……”学生们在快速地记着笔记。
廖秦平一边开处方，一边叮嘱病人：“这个药晚饭后再吃，噢，一个月后再来复查，噢。”她叮嘱中连续地使用“噢”，使语气显得委婉、亲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