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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2(上)

张耳来到中军大帐,只见信陵君高坐帐中,众宾客雁坐两列,薛公、毛公,朱亥、孔斌、侯申,司马卬等俱在,张耳向信陵君回报了正伯侨的去向,即站在孔斌身后。

大帐地上铺着一幅七国舆图,裨将卫庆手执木棒,指着河内,正在叙述秦军动向。卫庆道:“候奄(按:三晋侦察兵称候奄)来报:蒙傲欲取汲邑渡河,走酸枣,径袭我大梁……”

众客闻言,咸表震惊:蒙傲秦军不与诸侯军主力决战,而是批亢捣虚,直奔魏都大梁,攻其必救,确是一记狠招。

侯申当即请道:“公子,大梁城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必须去救啊!”

孔斌则为难道:“虽说如此,可我师如回援大梁,王龁秦军必自高都南下,经野王,沿少水,攻我之后,而蒙傲秦军则扼我之前,届时两面夹击,于我军将甚为不利。”

朱亥也叹道:“蒙傲这手确实厉害!”

众客听得三人所议,无不点头,深表赞同,然亦皆一筹莫展,不知计将安出,遂都望向信陵君,待其决断。

信陵君却问道:“燕、赵之师现在何处?”

卫庆一怔,忙道:“信平君廉相邦(按:即赵将廉颇,时任赵国相邦,封信平君)与渠将军(按:即燕将,名渠,史失其名。《史记·燕世家》作将渠)只在汲郊坚壁清野,未闻追击蒙傲。”

卫庆话音刚落,四座便响起一片议论之声。

司马卬愤然道:“坚壁清野,避而不战,此乃廉颇惯用伎俩,可眼下都什么时候了,尚容得他这般怯懦?”

张耳也点头道:“不错,若他率兵蹑蒙傲之后,于背水处击之,必不能使其安然渡河,来取大梁!”

众客俱以为然。

谁料信陵君却独排众议道:“非也。”

众客皆感诧异,杂然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信陵君道:“蒙傲南下渡河,绝非真意,而是佯动,不过欲引燕、赵之师追击,或引我军回援,再伺机伏而歼之,这不过是重施昔日孙子围魏救赵的故技,想要瞒过我和信平君,却不能够。”

毛公笑道:“公子所言不差!这必是蒙傲惩于当年邯郸之战的惨败,故出此计。十年前,王龁顿兵赵都之下,全力围攻,大有灭此朝食之慨,岂料公子窃符救赵,又春申君合军来救,而与城中平原君里应外合,大败秦军,迫使郑安平二万人投降。目下蒙傲欲独攻大梁,其力不足,而与王龁合围魏都,陈师坚城之下,内有卫卒守御,外有诸侯救援,又必将成往先前兵败之局,其势又不能。以蒙傲计,其必引诸侯之师向河外以决战消灭之,始能得志。”

信陵君大是颔首道:“嗯!见得透彻,如洞蒙傲肺腑!”

众客听了,也自恍然,深感在理。

薛公则献议道:“为今之计,莫如按兵不动,秣马养士,以待秦军自蔽,我再乘胜追亡逐北,自可稳操左券。”

信陵君应道:“不错!兵法有之,致人而不致于人。薛公之言,正合吾意。”又问卫庆道:“韩、楚之军到哪里了?”

卫庆禀道:“春申君与张申徒(按:即韩将张平,张良之父,官拜相邦,韩国称相邦为申徒,即司徒,故名)还在途次,尚未到达。”

信陵君点头道:“此次五国合纵,必待诸侯齐心协力,方可破秦。”遂教卫庆传令下去,魏军各校紧守营寨,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军法从事。

卫庆凛遵,自去执行。

众客也即散帐退下。

信陵君与廉颇果有先见之明:十年前邯郸之战,蒙傲虽未亲历,但秦人创深痛巨,极知越境千里、争人国都之艰难,故吸取过往顿兵坚城、破于援军之教训,乃伪欲渡河、南趋大梁,实则欲致燕、赵之师脱壁追击,然后再轻骑断其后、锐士当其前,合围破之。

正是十三年前武安君白起在长平关大破四十五万赵军所用之谋略。

而信陵君若回援大梁,则王龁下野王、走少水,随其后,蒙傲则跨河赴卷,与王龁夹击魏军于魏国卷邑长城之下,先破魏军,则其余四国之师必恐,而无战心,定相继退却矣。

这本是蒙傲的算计,却怎料为信陵君与老将廉颇一眼识破,因此未能如愿,蒙傲秦军沿河耀武一番,只得怅然返回汲邑,别图良策。

数日后,蒙傲又思得一计,致书王龁,教他进兵荥阳,发卒于荥阳西北三十里处一座山坳中筑仓屯粮:

该处山坳三面环山,北临河,关中粮草可浮河而下,以供补给;南向地势平坦,扼住谷口,易守难攻,正是兵家屯粮的绝佳所在,傲察之久矣,万无一失。

且不但可示诸侯以固守必争之意,瓦解楚、韩、赵、燕四国救魏之心,令其知难而退,抑且可为久驻前进之基,即使联军一时不去,其曝师于外,粮尽也必退兵。

然后以一弱魏不能当強秦,则秦取魏必矣。

王龁得书,大然之,对蒙傲之计甚为激赏,当即率兵渡河,进驻荥阳,并命其子右庶长王翦督卒建仓。不数日,便即落成。王龁亲往巡视,颇觉雄壮,因名其山为敖山,仓号敖仓(按:秦统一后,转输更赖敖仓。楚汉相争时,敖仓的得失也关系到刘项的成败,这却是后话了),以示蒙傲之略。

消息传到魏军,信陵君便引毛、薛二公,朱、孔、侯等宾客升壁观看,见秦舟浮河东下,舳舻相接,旌旗蔽空,解到敖仓卸下,颇为壮观。

众客不禁有忧色道:“秦以舟师运粮,补给不断,这是要与我们作持久之战,待诸侯匮乏而退,再破我军,如此我大魏必无幸矣!”言罢面面相觑,皆无对策。

信陵君道:“诸公勿忧,且随我来。”说着一撩下裳,转身下壁。众客也都随之返回中军大帐。

刚一坐定,信陵君突然“咦”了一声,拿起奏案上的一领帛书问帐下官道:“此书从何而来?”

帐下官也颇诧异,支吾道:“小人不知。刚才整理军书,还没有呢……”

信陵君翻覆看了下,见书表并未署名,展开看时,其上写道:

久闻‘大梁七异’名播三晋:侯老窃符妙计,戮将专师;朱公金槌横挥,却秦存赵。我等弟兄向处蛮荒,未履中原,今日有幸,‘江东五散’愿一并领教!

信陵君大略一看,即递于朱亥等三异。

侯申不看则罢,看后勃然怒道:“这‘江东五散’是什么东西?敢如此大胆!”

朱亥、孔斌却相互看了一眼。朱亥问道:“三弟,你可听说江湖上有‘江东五散’这一干人物?”孔斌摇头道:“小弟未曾听过。”

这时众客都已知道了帛书上挑战之事,无不震惊:这魏军大营防卫森严,尤以中军大帐更是军机要地,其周时刻都有百名卫士巡逻,更兼众客中也不乏好手异人,这下书之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书奏案,而不为发觉,其武功高深,直是匪夷所思,令人不觉冷汗暗下,便是毛、薛二公自忖,恐怕也未易做到。

侯申大声道:“什么狗屁‘江东五散’!恐怕不过是些江湖上的游手好闲之徒、沽名钓誉之辈,不知天高地厚,趁咱们都在壁上,摸进帐中,做此好事。”

孔斌却不以为然,摇头忧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们还是小心为是。”

朱亥点头道:“三弟说的是。”

薛公道:“若只是江湖上的事倒也不怕,怕就怕是秦人请来助拳的爪牙。秦军左庶长蒙武是剑圣门人,这剑圣乃天下五绝之一,弟子众多,绝不是好对付的脚色。”

毛公却哂道:“薛老何太懦也?便是又当如何?他能请同门中人,难道咱们久在江湖,就无一二故交好友?”

薛公知毛公与邯郸死活谷有极深的关系,知他意指,便未搭话。

众客尚各以自己的阅历猜测这“江东五散”的来头,忽有谒者进帐报道:“启禀公子,辕门外有五人自号‘江东五散’,言称前来拜会公子与‘大梁七异’。”众客闻言,无不吃惊。

侯申咬牙道:“来得好!老子正要寻他们晦气!”说着拔足便往帐外奔去,却被朱亥一把扯住道:“老四,不得鲁莽。”

朱亥冲信陵君一抱拳道:“公子,我等先去辕门见识见识这个‘江东五散’,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这般狂法。也无需烦公子大驾,‘大梁七异’一并为公子打发了便是。”

信陵君素知“大梁七异”的手段,慨然点头道:“好。”

当下朱亥挟孔、侯二人飞步出了中军大帐,来到辕门之外。遥遥便见辕门之外赫然并排立着五人,以其装束来看,左起一渔一樵,右起一农一儒,居中则是一名身披巫袍,手掣骨杖的楚国巫师,披头散发,圈项裸足。

五人一字排开,当风倬立,盛气凌人,更令人惊讶的是那樵子还单手擎着一口铜鼎,高举过顶。朱亥边行边估摸其重,少说也有四百余斤,而这樵子却似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大梁七异中,朱亥向以力大自负,见得此状,也不禁咋舌,戒慎之心顿生。

大步起落间,朱亥等便已来到五人面前。朱亥缓步上前,抱拳道:“在下朱亥,不知五位同道来此有何贵干?”

话音刚落,那渔丈道:“我等兄弟久居江东,早听说‘大梁七异’的盛名,一直无缘拜会,今特携美酒一鼎,来魏营与诸位痛饮,定要一醉方休!”

说罢,那樵子右臂一旋,铜鼎便落到他胸前,如此一晃,酒香四溢,敢情这口大鼎中尚装满美酒,其重更是惊世骇俗。樵子嚄唶大笑,突然奋力贯臂将那大鼎向朱亥掷将过来,蓦地叫道:“朱兄先请!”鼎重加酒重,乍若平地里起一声惊雷。

朱亥也是一惊,忙使一个“千斤坠”的功夫,定住身形,双臂展如,才接住那大鼎。岂料突听一声怪叱,居中那巫师忽然横杖点足,翅张双袖而起,袍发披风,宛如一头恶隼疾扑,后发先至,已然落足鼎铉之上,手足环饰铿然作响。

朱亥便骤感大鼎一沉,无法承受,便要下坠。

孔斌、侯申防他暴起伤人,忙一使君子剑,一使猴拳,左右袭上。那巫师即挥杖破孔斌之剑,振袖退侯申之拳,继而凌空轻举,径向魏营中军大纛杆顶飞去。

孔、侯抬头看时,见这巫师玄袍前襟赫然绣着一枚骷髅,面目狰狞、七窍流血,甚是骇人,任二人都是纵横三晋既久的豪桀,蓦的见了这副尊容,也都不禁打了老大一个寒战。

只此一霎,那巫师已立足于五丈高的纛杆之巅,其上罡风猛烈,袍发横吹,而他身形却是岳峙渊停,纹丝不动,这份轻功也着实惊人。

巫师一去,重力顿消,朱亥收势不及,那口大鼎竟脱手腾空,飞上天去。渔、樵、农、儒见状,无不交头大笑,那农夫道:“‘大梁七异’也不过如此,令我兄弟好生失望。”自纛杆上也传下那巫师的桀桀怪笑。

朱亥失手,正做没奈何处,乍听头上有一人朗声道:“反者道之动……”与孔斌、侯申急仰望时,见一白衣老者如虹蹑虚,怀抱大鼎,若抟太一,安然飘落三异身前。

那口大鼎在他怀中转似棉团,忽疾忽徐,非但浑似无重,便连鼎中酒水也不洒出一滴。俄顷,这人又吟道:“……弱者道之用……”双手一搓,那鼎即扶摇而起,唤声:“二弟!”朱亥窥机,飞身而起,双掌推出,使尽全力击在鼎腹之上,正是他的成名绝学“夷门掌法”之“震惊百里”。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那鼎受力,转向樵子激射而去,鼎重、酒重、复加掌力之势,其劲甚猛。

那樵子度己之能,也未敢遽接,一时间正不知怎处,忽听那儒士道:“合众弱以当一强!”渔丈,农夫二人闻言,登时醒悟,忙与儒士悉闪在樵子身后,儒士在左,农夫在右,渔人居中,一齐伸掌按在那樵子背上,各以内力助这樵子接鼎。

樵子立刻间便有如神助,待大鼎飞来时,双臂探出,一手在上,稳住鼎身;一手在下,托住鼎足,将那大鼎重新接入怀中。

樵子得手,亦实出己意料之外,心中未免得意,正欲放声而笑,岂料那白衣老者又在鼎上加了自己一股力道,是以实有两股力道在鼎上,一前一后,一横一旋,前横之力虽解,而后旋余势尚在,樵子未察,竟险些被那鼎撞入怀中,幸忙右腕一旋,借势将鼎扛起,可饶是这样,仍被逼得向后趔趄两步。

其后渔丈、儒士、农夫更是立足不稳,杂然跳开,以避其势。

朱亥等见状,心中虽佩服这四人的武功,那白衣老者却戏道:“看来这四位兄弟的酒量不行,我等只是回敬一鼎,便已不胜杯杓了?”

农夫听得,跨前怒问:“你是何人?”

白衣老者翼如揖笑:“老夫复姓段干,单名一个崇字,大梁七异中痴长在前。”

朱亥等便上前相见,侯申笑道:“段干大哥,你的无为功又精进了!老弟我可是堂乎其后啊!”孔斌笑着纠正道:“是瞠乎其后。”侯申点头大笑:“不错,不错,干瞪着眼也追不上哪。”

段干崇捋须笑道:“哪里,哪里,四弟过奖了。”

原来段干崇刚返回大营,听说此事,便赶来辕门欲为臂助,正好适逢朱亥失手,故以无为功化解,反令对手折了一阵。

四异正叙间,刹闻怪笑自纛杆上传下:“原来是道胤楼观先生,失敬,失敬,且待我来讨教一二。咄!”一声怪啸,环饰乍响,那巫师径从纛杆巅俯冲而下,身形之疾,捷若鬼影,四异还未看清,便已欺近身前,探爪飞出,正要分抓四人。

四异只觉劲风逼面、呼吸为艰,各自拉开架势,正要抵敌,却闻远处车马輷殷,一人高声叫道:“潜龙先生罢手!千万使不得也。”

那巫师听了,又是一笑,未及四异反应过来,便已腾空后跃至渔、樵、农、儒四人中间,立定身形。环响顿歇,有若剑划,当真是来去如风,匪夷所思。

四异无不一身冷汗,涔涔而下,以为这巫师武功之高,实远在四人以上,适才便是以四战一,恐也非此人敌手,又幸得为来人叫破,否则后果堪虞,转视乘车来者,冠切云之崔嵬,带长铗之陆离;被明珠,垂宝璐;颏下一绺黑须垂下,丰神俊秀,四异不由暗自嗟赏。

车右则是一位儒者,峨冠博带,骨格清癯,双目迸**光,一副刚戾之态。从车百余乘,其上儒、墨、名、法、兵家、纵横之士无不弥备,各个鲜服异貌、器宇轩昂,毫不下于信陵门下众客。

那巫师即转身在车旁揖道:“春申公子!”

原来是楚国令尹春申君大驾到来。

春申君于车上应声而轼道:“四位英雄,久违了!”

四异于十年前邯郸之战曾协助信陵君与春申君、平原君联手抗秦,大败王龁,是以与春申君也算旧识,只如今平原君已逝,而当初战国四大公子只余两位,心念及此,亦颇感叹,齐抱拳道:“公子别来无恙?”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朗笑:“黄兄,你可想煞我无忌了。”正是信陵君在帐中听说四异和五散动起了手,故而身率众客出营接应,却不想偶遇春申君到来。

春申君见信陵君挟众客出辕门,忙与车右儒者下车,迎上前去,施礼道:“愚兄闻讯即上表楚王,待军合众聚,即发师北向,不想仍来迟也,贤弟勿怪。”

信陵君却笑道:“黄兄说哪里话?兄不辞苦难,身披坚执锐,亲来相助,无忌感激还来不及。”又顾车右儒者邀道:“快与兰陵夫子进营叙话。”

春申君点头道好,便带众客随信陵君进营。

这号称“兰陵夫子”的车右儒者便是名闻天下的鸿儒荀况。他本为赵人,早年游学齐国稷下,三为祭酒、最是老师,后被谗去齐赴秦,游于当时的秦相应侯(按:范雎封应侯)门下;未及范雎废退,便返赵国,邯郸之战时与春申君结识于赵都。春申君敬其人、高其学,卑辞厚币,延揽于门下,拜官兰陵令,置在左右,时常咨之。荀子遂号“兰陵夫子”,开儒家兰陵一派。

到了中军大帐,双方分宾主坐定,置酒言欢。

春申君即为信陵君引见“江东五散”道:“贤弟,这五位乃愚兄新聘的豪桀……”,指着那巫师道:“这位是‘象禾****’唐举。”

唐举在座中向信陵君一抱拳,便算示意。

余下渔、樵、农、儒四人则分别自报道:“‘观津渔隐’朱英”,“‘九嶷樵子’许明”,“‘淮阳卜农’周文”,“‘方城兵儒’郑同”。

春申君更笑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位唐举先生道号‘潜龙’,可是出自鬼谷门下的高人。”

信陵君听到“鬼谷”二字,不免眼前一亮,忙道:“原来是‘指神’鬼谷先生的门人,怪道有闯营下书之能!”抚掌称赞。

唐举听了,面露傲色。

原来所谓“江东五散”便是唐、朱、许、周、郑五人。

唐举自鬼谷出山后,南游吴楚,冀逢明主,一展平生所学,因思收纳一二豪桀以为臂助,故陆续结识朱、许、周、郑四人,五人以志气相投,便拜为异性兄弟,共投春申君门下。

当日唐举初见春申君时,曾籍六博之艺理力言道:“夫枭棋之所以能为者,以散棋佐之也。夫一枭之不如不胜五散亦明矣,今君何不为天下枭,而令臣等为散乎?”春申君大然其言,遂举以为上客,又因春申君封于吴,故吴俗称江东,所以唐举等五人便自号“江东五散”,以赫江湖。

侯申见信陵君赞唐举,在旁不忿,冷道:“只是行事未免不够正大些罢。”

唐举即转头,张目瞋视侯申。

郑同见状,忽大笑道:“若论光明磊落,我等兄弟与你们‘大梁七异’自是不敢比的。”一边说着,一边顾谓左右道:“我听说前几日有正伯侨者,做客魏营,震慑群雄,你们‘大梁七异’与之轮番大战,皆不能胜,未知此事信否?”

左右春申众客闻言,无不交头窃笑。

信陵众客本就心介此事,这时听他提起,杂然停杯搁箸,皱眉不语。

侯申却已忍耐不住,突然摔杯于地,正要破口大骂,却被孔斌伸手按住。

众客听得玉碎之声,皆耸眉一惊,纷然注视侯申,见他强压怒气,身旁孔斌却已起身,执杯离席,踱到五散座前,微笑道:“诸公勿惊,我四弟不胜杯杓,想是醉了。”

朱英微哂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是被正伯侨这三字吓破了胆呢!”说着张口大笑,其余四散也都附和大笑。

侯申听了,更是火冒三丈,登时拍案而起,便要冲上,却被朱亥抱住。

众客见他激愤之下,一掌横拍,竟将偌大一面木案打得支离破散,芥屑横飞,心惮其技,还哪里笑得出来,只得噤声。

五散却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相顾大笑。

孔斌喜怒不形于色,莞尔道:“朱兄说笑了。我们‘大梁七异’倒也并非什么豪桀,不过是略有些吃饭家伙,承道上的朋友赏脸,给的面子而已。来!在下敬朱兄一杯!”说着与朱英举杯对饮,仰头而尽。

三异素知孔斌颇负智计,此时却也不知他欲如何。

孔斌干了杯酒,捻须笑道:“痛快!痛快!我们‘大梁七异’虽称不上是什么人物,可这陪人饮酒的功夫,却也毫不含糊。”

五散一听,便知他暗讽适才辕门斗胜之事。四散无不脸罩寒霜,许明更是恼怒,踹案而起,拉开架势,便欲动手;唐举却端坐席上,嘿然冷笑,饮酒如常,并不劝阻。

三异见孔斌搬回一局,心舒气畅,也笑起来。

春申君见状,急忙喝止,佯训道:“如今楚魏联手抗秦,便如亲兄弟一般,本应同仇敌忾,不得争强好胜,自阋于墙,惹得秦人耻笑!”

春申君说话自有一番威严,四散似从命道:“公子教训得极是!”

谁料唐举却一拄骨杖,站起身来,向春申君请道:“公子,非是弟兄们不识大体,实是四异挑衅在先,我等心中不服,便按江湖规矩,也定要与之见个高下,还请公子谅宥。且我等弟兄随公子鞍前马后,出力献策,备极荣宠,何曾受过这等侮辱?今日之事,虽在魏营,也要全仗公子为我等兄弟做主!”

四散见大哥发难,齐声轰然称是。

侯申在旁,见他信口胡言、颠倒是非,再也按捺不住,破口大骂:“兀那巫子,不要欺人太甚!老子却也不怕!”

春申君则一时语塞,装作一脸为难之态,目视于信陵君。

信陵君英姿天纵,何等聪明,早已明了春申君与“江东五散”的意思,这一番戏演下来,也不过是为争五国盟主一位而已,且忆起一则旧事:

十年前邯郸之战,平原君临危受命,率使赴楚求援。赵使欲夸富于楚,玳瑁为簪,珠玉表刀剑之鞘。却不料春申君宾客三千余人,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自尊之强,不肯轻易下人如此。

当下笑道:“黄兄深明大义,为民请命,前来助我,若楚魏联手,当横行天下,况秦军哉……”

正要为双方揭开过节,孔斌进前请道:“公子,斌有一计,非但不伤楚魏两家的同袍之谊,又可令我等高下立判,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信陵君且喜且奇道:“如此甚好,只不知夫子是什么计较?”

孔斌道:“中山先生的武功,我们是都见识过的。我听说秦军左庶长蒙武的剑法也和中山先生在伯仲之间……”转向五散道:“五位兄台也不必在此耀武扬威,口说无凭,只要能将蒙武佩剑——湛卢取来,并进献于信陵和春申两位公子,我等兄弟便诚心实意地甘拜下风。不知五位兄台可有胆量赌上一局?”

春申君和五散俱一时沉吟不答。

唐举冷冷一笑,郑同也冷笑道:“杏坛夫子果然名不虚传,倒是一身的心眼儿啊!这蒙武既为左庶长,必有不少短兵(按:秦军将帅卫队称为短兵,概因使短兵器。详见《商君书·境内》)护卫在侧,不像那正伯侨一人独来独往,你叫我们弟兄如何下手?”

孔斌笑道:“郑兄误会了,我又没说一定要诸公去劫营。只要五位能取得湛卢剑,无论使什么方法,我等均心悦诚服。”

郑同心下又忌惮蒙武乃“剑圣”高足,武功高强,恐怕斗他不过,但又想大哥还是“指神”门人,应该无妨,才转头对唐举道:“大哥,小弟瞧这番赌打得。”

五散中唯郑同心思缜密,出谋划策,百不失一。

唐举既听他这般说,也即点头同意。

春申君见唐举并无异议,当下抚掌称善,夸道:“孔夫子这计较甚妙,既如此便这般定下。”

于是“大梁七异”和“江东五散”双方便在中军大帐击掌为誓,打赌取那湛卢宝剑。

次日一早,信陵君便携春申君与众客一道按巡魏营。荀子见魏军营垒左右犄角、前后呼应,甚有章法,颇为赞叹,问道:“前所见中军帐外八校便是魏国的武卒吧?”

信陵君道:“不错,正是我魏氏的劲旅——武卒。自我桓祖(按:即魏国第一代君主魏桓子康)肇基,文武(按:即第二代魏文侯斯和第三代魏武侯击)绍继,招贤纳士,励精图治,国力强盛,甲于三晋。这武卒便创自文侯时魏相李悝之手,早在李悝为西河守时,便以射鹄决讼,是以西河之人争习骑射,这便是武卒由来之****。

“后悝拜相,著《法经》,为文侯作尽地力之教,吴起继之守西河,更发扬而蹈厉之,使我魏氏国富兵强,秦人不敢东乡。

“及惠王时,卑辞厚币以招贤者,孟轲、驺衍、庞涓等纷至沓来,其中尤推庞涓,武卒到了他的手上,诚所谓是得其所哉,北覆赵,破邯郸;南制韩,围郑都,使惠王帅十二诸侯朝周天子于逢泽,魏氏之霸业也达于顶峰。”

述至此,信陵君忽转道:“不过无忌听说,夫子当年议兵,对我魏氏之武卒似颇有微词?敢问其说。”

荀子一边踱步,一边捻须道:“公子所言不差,然况以为兵者,凡在大王。将率,末事也。……”

信陵君洗耳恭听。

荀子道:“……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涣焉离耳,若飞鸟然。倾侧反覆无日,是亡国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赁市佣而战之几矣。……”

信陵君点头道:“昔日,乐毅率五国兵伐齐,破之济西,齐军瓦解,莫有斗志,湣王败亡走莒,筋悬庙梁,宿昔而死,便是夫子所言之理了。”

荀子又道:“正是,而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然是数年而衰,未可夺也,改造则不易周。是故其地虽大,其税却寡,是危国之兵也。”

信陵君不语,良久方颔首道:“夫子一语中的,正是这般,无忌每患我魏军怯,当众强则云翔而不敢校。”

春申君则顾道:“夫子于楚有何高见?”

荀子道:“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宛钜铁釶,惨如蜂虿,轻利僄遬,卒如飘风,然而兵殆于垂沙,唐蔑死;庄蹻起,楚分而为三四。是岂无坚甲利兵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汝、颍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然而秦师至而鄢、郢举,若振槁然。是岂无固塞隘阻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

春申君亦有感于西楚之沦丧,不由默然。

荀子复手指西方道:“秦人却不同:其生民也陿阨,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埶,隐之以阨,忸之以庆赏,之以刑罚,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阨而用之,得而后功之,功赏相长也,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六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信陵君感慨良深,道:“夫子灼见!秦本戎夷,而商君制之,然商君则我魏氏出也,晋不能用,反以害之,投畀西陲,以致良法美政假之于秦,深可悼也。”

春申君笑道:“魏国济济多士,又何惜一商鞅?”

信陵君嗟道:“非独商鞅,还惜吴起之于楚也。”

春申君想起吴起在楚国的遭际,也是长叹一声。

孔斌在旁听得,哂道:“荀兄何长秦人之志气,而灭诸侯之威风?”

荀子却道:“非也,以况看来,齐、魏、楚、秦也皆不过是招论募选,隆势诈、尚功利之兵也,故胜负有数,代翕代张,代存代亡,相为雌雄耳。夫是之谓盗兵,君子不由也。故齐之孙膑、楚之吴起、魏之庞涓、秦之商鞅,皆世俗所谓善用兵者,是其巧拙强弱而未有以相君也。”

信陵、春申二君皆在心中反复掂量荀子“未有以相君也”这句话,信陵君深揖道:“夫子所教,无忌不能及此。”

正说着,忽谒者来报:“韩国张申徒来见。”

二君喜道:“张申徒到了!”遂率众一同去见。

张平入帐,一落座便道:“二位公子,我韩师已至市丘待命。眼下五国之师俱已集结,以平看,当先立纵长,申明约束,而后图破敌之计。”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件军书,呈上二君道:“信平君和渠将军也是此意,故发书于我,一力推举信陵公子担任此次五国联军的合纵之长,不知二位公子以为如何?”

春申君接过书信,大略一看,其上不过是说当年信陵君如何戮将专师、窃符救赵,于赵有存亡继绝的大恩大德,又如何大仁大义,贤明亲士,善于用兵,所以燕、赵两国都一致推信陵君为纵长,遂默然不语,将书信转交信陵君。

信陵君看过,却谦道:“廉相邦与渠将军推爱之意,无忌小子,何以克当?”

张平却道:“公子何太谦也?公子拂君上以赴诸侯之急,舍身忘我;既已存亡死生矣,又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英风侠义早播诸侯,且胸怀甲兵、腹藏韬略,放观天下,舍公子而外,其谁当也?公子不必推让。”

春申君佯问道:“张申徒也是此意?”

张平看了春申君一眼,知他言外之意,便道:“贤君所知:三晋同气连枝,向以赵魏为首,韩随其后。此次既以援魏为由,故平亦以为信陵君居间主其事,较为名正言顺。”其实心下却以为楚虽大,春申君之才却比不上信陵君,故不能将纵长一位让与楚国。

春申君见韩国也力主信陵君为纵长,知自己争长之谋已不能遂。

他此次向楚王请缨,率兵前来,本有争长之意:

楚世为南疆大邦,可自怀王时黜放屈原,宠嬖靳尚,连被秦相张仪所欺,丧师辱国,亡失郡县,邦道中落,威信扫地,最后便连怀王也客死秦国。

后其子顷襄王即位,依然不思悔改,远贤亲佞如故,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终为秦大良造白起攻破郢都,一把大火烧了列祖列宗的王陵——夷陵,半壁江山沦于敌手,庄蹻乱起,楚国更是分崩离析。楚顷襄王为避秦锋,只得仓皇迁都淮阳,号为郢陈,苟延残喘。

当今楚王(按:即楚孝烈王,时在楚孝烈王十六年)即位后,思复当年宣威(按:即楚宣王与楚威王,时在战国中叶,史称“宣威中兴”)之盛:饮马中原,威行六国;号令诸侯,莫敢不从;故欲树威于天下,救赵灭鲁,委政于春申君,自以为凭东楚半壁、黄歇之贤,夺取纵长必易如探囊,谁料这次赵国却力挺信陵君:

一是自齐破复国后,关东六国强者,非赵即楚,故楚赵常有排攘之意;二是赵衔恨十年前楚王为毛遂所劫,才答应发兵救赵,原非本意。

赵又极力怂恿燕赞魏反楚:四年前,燕王喜以赵新败于长平,士卒皆坑死,其孤未壮,故与相邦栗腹谋攻赵,大夫渠抱足强谏,燕王喜不听,岂料后果败于赵国信平君廉颇与武襄君乐乘之手。燕人欲和,赵人不许,必以将渠议和,方才从之,故燕王喜拜将渠为相邦以议和,被迫订立城下之盟,举国听赵,哪敢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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