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空将要微微放亮的时候，古朗特来到了中心塔底。临近清晨的时候，这里的非常安静，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孤零零的路灯，与远处的点点灯光。
他压低帽檐，走进塔底的电梯间，里面没见到工作人员，只有一些服务用的立体VI。他小心地避开监控摄像头，使用匿名的电子钱包支付了费用，然后走到入口处等待上行电梯的到来。
与其说成是电梯，不如说成是垂直行驶的穿梭列车，一个电梯舱可以容纳将近一百人，忙碌时期大概一分钟一个班次。这里的电梯利用特殊的设备抵消掉了“重力产生装置”的效果，古朗特在乘坐的时候，总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叮——”声音响起，滑动电梯门开启，古朗特走进电梯厂内，在角落坐下，按要求绑好安全带。
这时，又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没有注意到古朗特，但是古朗特注意到了他们。出于同行的本能，古朗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的记者身份。
现在就去机场采访不会太早吗？
电梯上升得很快，即使每站都要停下，全程也不过5分钟。两个记者在中途便下车了，那是前往联合议会大厦的站点。今天似乎没有会议要召开，不知道他们去那做什么。
当然，古朗特对此毫不关心。他在终点站下舱，来到了特兰国际机场。清晨的机场里依旧有不少候机的人。他避开人群，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扇有着绿色标志的玻璃门，上面标示着“工作人员通道”。他掏出口袋中的一张卡片，在门边的卡槽上一刷，门上的指示灯由红转绿，“咔”的一声，应声而开。
门里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侧分布着众多的员工休息室，他找到事先约定好的那一间，再次用手中的卡片开启了房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只黑色的行李包。古朗特将自己的皮箱放下，打开那只包，里面有一张证件以及一套机场工作人员的制服，他拿出制服穿上，感觉尺寸有点小，但也只能将就了。
一辆黑色的豪华停靠在火石镇边缘的空地上，车辆已经切换为会议模式，车窗全部被封闭起来，隔音与防监听功能启动，在车辆的后部形成了一个极具隐私性的私密空间。巴克与黑衣男人相对而坐，他的手中有一只小巧的播放器，耳中还有一只无线耳机。
巴克就像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座椅上，直到音频播完，他才沉声问道：“这个你从哪里弄来的？”
黑衣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回答道：“克罗艾先生给我的，他让我将这个交给先生您，说您知道怎样用。”
巴克抬起眼睑：“克罗艾给你的？”
“是的，今天凌晨的时候送到我家，我知道其中的内容后，立刻就联系到您了。看来克罗艾先生没有忘记我们呢，能在您离开之前送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黑衣男人有些兴奋。
天无绝人之路吗？巴克不置可否，他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一句：“来资助我们也是他的意思吗？”
“这个是我自己的想法，没有受人指使。”黑衣男人连忙摆手否认。
巴克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
看着手中的播放器，巴克有些不安。克罗艾说他知道怎么做，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自己即将做出的决定，将会影响成千上万人的命运，真的要替他们做出选择吗？
他不知道，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想明白。
但是抛开这些顾虑，作为他个人，毫无疑问感到了相当强烈的愤怒。他又一次看到了他一直回避的肮脏画面，如果在这里临阵逃脱的话，他可能永远无法对自己释怀。
虽然身处封闭的车内，巴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静静点燃。白色的烟雾在车内蔓延，就当作是他一时的任性吧。
等到虚拟的太阳慢慢升起之后，古朗特收到了来自内应的通知——第三批返还者的登机检查已经开始了。
身穿员工制服的古朗特沿着一条专用的通道，直接来到了机场的候机厅外，中途没有遇到任何的检查。
机场内现在已经变得人声鼎沸，数不胜数的返还者身穿蓝色的T恤在机场的检查口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移民局的监督下依次通过。队伍的两侧布满了前来维持治安的警察，还有一些两人一组在机场各处巡逻。在这些人中间，穿插着不少前来采访的记者。这里已经与其他的地方隔离开来，专门作为返还者登机之用。
简直把人当成罪犯一样。古朗特心中升起不满，这其中的滋味，他现在深有体会。
凭借着伪造的员工证件，古朗特顺利地进入到候机厅内，他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沿着一条人烟稀少的走廊前往尽头的一个卫生间。
由于位置比较偏僻，卫生间里没什么人，他走进最里面的隔间，将一张透明的胶带夹在门缝之中，然后锁上了隔门。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有人敲响了隔门，声音带着明显的节奏，那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暗号。古朗特打开隔门，看到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男人，他穿着蓝色的T恤，好奇地打量着古朗特，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古朗特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之后，赶快将他拉进隔间内，重新关上了门。
“是我，我们快点。”古朗特压低声音催促道。他递给他一张电子银行卡，里面是谈好的五万月币。
那个男人接过卡片，确认无误后，开始将移民局发放的各种证件交给古朗特，并说明了注意事项，然后两人在狭窄的隔间内交换了服装。
古朗特不清楚他想要独自一人留在特兰的原因，他也不知道古朗特想要回到地球的原因，两人只是各取所需，通过某个“中介”交换着各自的资源。
这个“中介”是人？公司？或是某种平台？古朗特对其所知不详。场地的选择，假证件的制作，以及整个交易过程的安排，全是由它一手负责。
古朗特离开卫生间，回到候机厅，他已经成功绕过了移民局的身份核查，现在只要在这里静心等候就行了。
周围都是身穿同样服装的人，一个家庭行李也不过两三个箱子，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很多人脸上都挂满了对未来的担忧，还有人紧皱着眉头，忿忿不平。
在不久之前，网上爆料出梅特里特的内部情况，由于后续资金不到位，第二批返还者迄今为止尚未得到恰当的安置。没有固定的住房，没有足够的人员，没有合适的食物，没有基本的设施……这与之前的正面报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移民法”虽然已经通过，但安置费用分摊比例的问题，一直未能达成共识。由郑文硕所代表的兰和联邦希望这笔费用应按照被遣返者的国籍比例进行划分，但绝大多数国家，却认为这笔费用应按照月球联合政府所有参与国的经济实力进行划分。现在坚持滞留月球不愿返还的工人大多数是来自于经济困难战乱频发的弱小国家，如果这个方案通过的话，他们就必须为此支付一笔昂贵的费用，这对于这些国家的财政，将会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这些金额看似高昂，但是对于两个超级大国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只是如果在这上面妥协的话，国内势必会对负责此事的官员的能力产生怀疑，这是郑文硕所不愿意看到的。
奥斯威尔并没有这些顾虑，但他也并非是什么慷慨的人，有兰和联邦顶在前面，他当然是乐见其成。
因此，由兰和、斯诺迪亚以及少数富裕国家组成的一方与其他各国组成的一方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分歧，如果这个分歧得不到解决，安置资金也就无从谈起。
启动资金即将告罄，第二笔还不见踪影，现在梅特里特之所以勉强维持着运行，仅仅依靠着来自人道组织的捐款与镇子中的几个工厂。梅特里特行政管理部门催促资金的报告一遍一遍地发往“特兰移民局”，郑文硕只好先以“移民局”的名义向特兰中央银行借代了一笔资金，发往梅特里特，以缓解迫在眉睫的危机。但与此同时，移民局却依旧坚持要将第三批返还者送往那里，这无疑是让岌岌可危的局面雪上加霜。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被强制遣返的人当然会感到极为不安。只是在形势的逼迫之下，他们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巴克乘坐的穿梭车在联合议会大厦前停下。远远看过去，大厦前的台阶上早已搭建好了一座简易的演讲台。此时，在现场已经聚集了不少听到风声的记者，他们架起手中的摄影器材，期待地看着巴克，等待着他爆料出所谓的“重磅新闻”。
这自然也是出自克罗艾的手笔。
巴克看了看四周，没有发现克罗艾的身影，他轻蔑地冷哼一声，傲然地走上了演讲台。
“大家好，我是来自火石镇的巴克，相信不少人还记得我。本来，现在的我应该身处于机场，等待着被遣返回地球，但在我动身之前，有些事情必须要弄清楚。”
他举起自己手中的播放器：“这段音频，希望大家能仔细听一下。”
说完，他便将播放器连接到一旁的扩音装置，音频的内容以高分贝的形式扩散开来。
音频里，皮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是沙发摩擦发出的声音，一个沙哑的男声问道：“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另一个有些尖锐的男声回答道：“人员装备都就位了，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以动手了。”
“你找的这些人靠谱吗？”
“都有把柄在我们手上，这个你可以放心。”
“成功率有多少？”
“九成以上，林威周围的护卫很少，这些人完全够用了。”
“成功最好，不成功的话，我们还有后招。最关键的是，这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人追查到我们身上。”
“这点我可以保证，命令的传达经过了好几个程序，执行任务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查不到我们身上的。”
“这就好。这事有些冒险，但总要有人来做，确保自身的安全是首当其冲。林威这人，能力不错，要怪就只能怪他太过固执，得罪的人太多。事情结束之后，就赖在那些非法移民身上，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尽快把‘移民法’给办了。这件事不能久拖，等到那个‘太阳炉’开始动工，就太晚了。”
“明白了。不过继任者的人选有没有确定下来？”
“外交部的郑文硕吧，他在这方面有经验，而且也很听话。我给他打过招呼，他对这个职位很感兴趣。”
“梅特里特那边怎么办？建设速度恐怕跟不上进度。”
“我们已经给了200亿月币的资金了，如果说是义务的话，也算尽到了。只要通过了‘移民法’，梅特里特的管理责任就要移交给月球联合政府了，该怎么办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吧。我们不是也没向他们要土地租赁费吗？”
“媒体那边需要现在去打好招呼吗？”
“暂时先不用，那里面有我们的人，到时候视情况而定。”
“我明白了，事情有了进展之后我再通知你。”
“好的。这件事情非常重要，一定要办好。”
“那是当然。”
接着，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人起身离开，音频到此结束。
早在音频播放中途，现场便开始议论纷纷，等到音频结束，早已是一片哗然。
莫非刺杀林威的枪击事件竟是兰和联邦内部策划的阴谋？就因为想要通过“移民法”，甚至不惜牺牲本国的驻月大使？
这样的猜测太过于耸人听闻，现场的记者一时不敢相信，纷纷凑上前去，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请问这段音频从何而来？”
“音频中的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音频的真实性能否确认，是否有可能是伪造的？”
……
问题层出不穷，但巴克并没有做出回答。他举起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说道：“这段音频的真伪，我现在还无法确定，我也不敢说自己手中握着的就是真相。但是，我展示给大家的，是事实的一种可能性，哪怕我们觉得再荒谬，也有检验其真实与否的必要。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鉴定它的真伪。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将拒绝移民局对我做出的任何安排。因为，如果这个音频是真是的，借舆论之势而得以通过的‘移民法’，也只不过是一个骗局而已，对它的合法性，我将不予承认！”
在场的记者们本来以为巴克前来此处，不过是为了抗议移民局的粗暴行为，但事情的展开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他们这才明白，此时发生的事情将会一下子逆转现在的局势，连兰和联邦的国家声誉都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各大电视台赶紧将记者们录下的画面，制作成特别新闻，开始插播到各自的电视节目之中。
巴克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激动地呼喊着：“火石镇的同胞们，如果你们能够听到我现在的讲话，请你们再次认真考虑自己的真实想法。地球上现在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他们想要让我们自生自灭。是顺从地向阴谋者低头，还是为了自己奋起抗争，请你们顺应自己的本心。我们从不主张暴力，但是不代表我们不会反抗。如果你们认同我的话，请你们留下来，和我同在，和火石镇同在。”
人头攒动的候机大厅显得格外安静，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正放映着巴克的讲话。当负责现场事务的移民局官员发现情况不对，要求关闭投影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了这则突如其来的新闻，他们纷纷掏出手机，上网了解事情的细节。
巴克的演讲完整地重现在他们眼前，所有人都愣住了。自己被逼无奈接受移民局的安排，难道只是一场骗局？
在这批人中，有着大量月球解放阵线的核心成员，他们本来就对自己被强制遣返的事实感到强烈不满，但碍于“枪击事件”的后续影响，在各种打压之下无力抵抗。但是现在不同了，在这场讲话中，连一直反对暴力的巴克都放出了如此强硬的宣言，月球解放阵线恐怕真的要与移民局公开对立了。
离开还是留下？无形的情绪在候机厅里蔓延。
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拖着自己的行李，径直朝机场外走去。移民局的官员想拦住他，但是他两手一伸，已将拦路的官员推到一边。
受到他的影响，大厅里的人接二连三地站起身来，结队离开。移民局官员要求警察拦下擅自离开的人，但是遭到了警方的拒绝。他们只收到了维持治安的命令，不愿意在其他方面节外生枝。
古朗特拿出自己的摄影机，仔细地记录下了眼前的画面。这些人或坚定，或犹豫，但最终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留下的，只剩下寥寥数人。
看着人去楼空的候机大厅，古朗特心里纠结万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