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引：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崔郊
“延龄，四小姐来了！”王义又惊又喜的向正在写信的孙延龄报着信儿。
“贞儿？”孙延龄忽地站起身，心中咯噔一声，紧张的问，“她现在在哪儿？”
“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了，人应该已经进门了吧！”王义开心得手舞足蹈。
孙延龄疾步从桌前奔出门去，整盘的墨汁被撞翻，倒扣在信纸上。
书房门口，两人面对面。
他愣在了原地。
高挽的旗头，含苞的腊梅朵儿，横穿髻上的翡翠簪子，摇摆不定的玉坠子……
高挑的眉角，洋溢着一种火辣的激情，描画分明的眼眸，闪烁着多情的光彩；一向清素的芳唇，沾染着粉嫩的胭脂色；淡黄色的棉里旗袍，映衬着贵气的苏绣牡丹……
“贞儿，你……”孙延龄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无着落的担忧。
“龄哥哥，不邀我进去坐吗？我的脚都冻麻了！”四贞扬着笑脸，将手很随意的搭在他的手上，未等他回话，就往屋里走。
四贞的手真的好凉，他不自觉地将其握紧。
王义等人意会的笑了笑，将门带上，悄然散去。
他将暖炉塞入四贞的怀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嗯？”四贞似乎愣了一下，但马上笑得很甜，“发生什么事了？发生大事了!大清的和硕格格来看望心上人啦！”
他盯着四贞的眼睛，希望能看出什么，但是她的瞳仁里只有他。
孙延龄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贞儿，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然你不会冒着风雪匆匆赶到我这里来！和我，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四贞也用同样的眼光盯着他看，然后眨了眨眼睛。
她的嘴角弯得很深，凑到孙延龄的面前，用手指又细细的勾勒了一遍他的轮廓，说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听话的小格格了，既然他们不肯祝福我们的相爱，我又何必去遵守他们的宫规？”她扔掉暖炉，用手臂搂住孙延龄的腰，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摇晃，“我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离开这里，真的好想，好想去一个再也没有操纵的地方，再也没有谋划的地方……”泪，滴在被墨汁浸染的信纸上，一滴，两滴，直至将墨浸淡。
“我们可以藏身市井一辈子，可是皇上和太后不会放过身在桂林的将士们的！”孙延龄轻拍着她的背，再次问道：“贞儿，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你如此害怕？”
四贞偷偷的抹净眼泪，然后从自己的颈上解下玉坠儿，那玉坠儿形若饱满的莲花，纹理清晰，玉质纯粹。她将玉坠儿放在孙延龄的掌心，然后轻启玉坠的边缘，莲花图案的一面掀开后，里面竟是篆书雕刻的“定南王贞”四个字。
“贞儿，这是……”孙延龄看着那枚玉坠儿，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仍有些不敢相信这小小玉坠儿中暗藏的玄机。
“能够调动定南王府十万兵马的帅印！”四贞将手覆在玉坠上，眼中充满了回忆的幸福。
“一直知道你会有类似帅印的信物，只是没想到是如此正式的一样东西。”孙延龄虽有心理准备，却仍很吃惊。
“我的几个哥哥都有我这样的小印，是爹爹为防他突然战死沙场而预先备下的。哥哥们都是在成年后得到的，而我，是爹爹在我满月时就亲手为我佩戴。小时候曾与舒哥哥炫耀过我的玉坠儿，哥哥让我好好保管，我当时小，怎知其中的奥妙？后来，徐将军派人密信询问此事，我才揭开了其中的玄机。真是讽刺，我的几个哥哥都没用上的东西，我却用上了！”四贞自嘲的笑了笑。
“王爷设想得真的很周到，为你留下了保命符。”孙延龄敬佩的说道，然后将玉坠儿放回四贞的手心，“这么重要的信物，一定要收好。”
四贞将手掌翻过，玉坠又重新落回孙延龄的手里，“今天我拿出来，就是要把它交给你。”
孙延龄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又涌了上来。“你是它的主人，为什么要交给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不得不做这样事先的安排？”
四贞赶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龄哥哥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觉得太后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这一枚兵符，如果她得到了这枚兵符，你我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也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而且，你拥有了这枚兵符，我就不用害怕定南王府的兵力被他人操纵了！”
孙延龄对她的解释感到迷惑，此一时觉得有理，下一刻又觉得有些说辞甚为奇怪，但是一时间他又无法想通其中的古怪。
孔四贞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孙延龄，心酸的笑了笑，扬起唇，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吻，之后整个人飞一般的奔出屋外，在其他人惊奇的目光下，跑出了大门，跳上了马车，匆然而去。
待孙延龄追到门外时，只见马车飞奔扬起的点点雪屑。
泪水在她的脸上如洪水般奔流而下，她的手紧紧的揪住胸口。心好痛！
可是，早上的那一幕依然涌上了心头……
“贞儿，你愿不愿做哀家的儿媳妇儿？”
她一下子愣住了，而后就是吃惊。“皇额娘，我是你的女儿，这还不够吗？”
太后伤悲的摇了摇头，“在你的面前，额娘不想说假话。这么多年来，你特殊的身份，的确是额娘特殊待你的理由，但，额娘也确对你有了母女的情结。额娘也年轻过，额娘心中也有数不完的情，可是额娘一切都要以大清的基业为重。你是汉女，额娘反对皇上娶你，但是，如今皇上却爱上了更不该爱的女人！小宛的好，额娘看在眼里，可是皇上娶了她，就会让皇家的威严扫地，同时也会让皇上失去蒙古八旗的支持！”
太后期待地望着她，恳切地说道：“为了皇上，为了大清，额娘求你，嫁给皇上，在皇上没有弥足深陷之前，让他的情感重新回到你的身上。”
她一下子坐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从头到脚都是冰冷一片。
“为什么是我？我是汉女，我是皇上的妹妹，我怎么能嫁给皇上？”她无力的问道。
太后的脆弱逐渐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深不可测，“因为皇上对你的感情，还有你的身份。皇上需要感情的依托，没有小宛，你可以继续承接这份情，使他不至伤心过度；虽然你是汉人，但是以定南王对大清的贡献，赏你入旗也未尝不可，再说，如今也只是权宜之举，毕竟，皇上娶一个家世显赫的汉女，总好过强娶他弟媳这样的再醮之妇吧！”
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刷刷流下，她已经麻木，已经被现实的残酷所抽空。她的脑中只回旋着孙延龄，回旋着他远去的脸，回旋着他张开的手，回旋着他破碎的心……
太后伸手去扶她，将她搂在怀里，她却毫无反应，好像一堆浸了水的海绵。
“贞儿，额娘知道你不愿意，你心中有怨，可是，额娘也是没有办法。你一个人的牺牲，可以换来皇上的理智，进而维护整个大清的颜面和安定！额娘虽不想要你报答养育之恩，但是现在额娘请求你，看在额娘对你的养育之情上，为额娘做这件事！”太后为她擦去满脸的泪水，苦苦的哀求。
她的眼睛不知何时渐渐回复了神采，那种淡淡的幽幽的眼神，看上去是在仔细的打量着太后，又好像在看一种异象，然后她望向慈宁宫中那座龙凤香鼎，说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一直都没有……如果我誓死不从，太后也会有让我心甘情愿的理由吧！”
“贞儿……”太后有些愕然。
“我们都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只不过我是一枚过了河的卒子，太后是一枚元帅罢了。丢卒保帅，我必须牺牲。我愿意牺牲，但绝不是为了整盘棋的输赢，而是因为我也要保住我的卒子！”
她边说边走到门口，轰得推开门，外面嗖嗖的寒风将她的旗头吹散，长发被风骤然吹起，发丝在风中无靠的回荡着。
那时，泪，已成霜……
四贞多希望这仅仅是一场恶梦！
但她知道，恶梦是不会做了这么久还不惊醒的！
十万兵马，曾是太后的一块心病，因为对于入关不久的大清朝来说，它的动向可以直接动摇大清那还不算稳健的根基！所以她，当年还是个小奶娃的孔四贞，能成为自太祖以来唯一的汉格格；而如今，区区十万兵马，对太后来说，能为大清所用，自是好事，若是不能，那么八旗铁骑会毫不留情的塌平桂林！
如果说，当初这十万将士是她孔四贞的护命符，那么如今，就是她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她可以弃皇上不顾，弃大清不顾，但是，她不能舍弃孙延龄，不能舍弃桂林十万将士的性命！
她太了解太后了！
四贞的脸在泪水的倾浇下展开笑容。真的没关系，只要龄哥哥可以安然的活下去，天下不要再有战争，不要再血流成河，她一人独伴青灯古佛又算得了什么？
“贞儿，不论遇到什么，不论你多么绝望，都要想着，龄哥哥永远都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孤身一人，你的幸福、悲哀，还有生命都与我相连，……你我生死相依！”
四贞又想起那天孙延龄对她的表白，她的泪水长流不止。
龄哥哥，如果我的孤单，我的悲哀，我的不幸，可以换来你的安康，还有对我恩重如山的定南王府众将的一世平安，那么，我，只能对你失信！
四贞一路泪水，回到岚菁阁时已经身心疲惫，却没想到，皇上此时正坐在厅堂中等她。
四贞赶紧擦干眼泪，向皇上赔罪，“四贞让皇上久候了，四贞罪该万死！”
“你不止罪该万死，你还糊涂透顶！”皇上对她从来没有这么凶过，这次却是声嘶力竭般的训斥。
四贞觉得自己真的好累，她真的不想再忍受皇上母子的反复折磨了！所以，她无视皇上的存在，自顾自的脱下披风，缓缓的坐到软榻上。
“砰”皇上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宫女们都吓坏了，而四贞看都没看皇上一眼，只是示意侍女们都退下。
好一阵，她终于抬起眼，看着皇上，淡淡的说道：“皇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不是一直想要得到我吗？现在，你可以如愿以偿了！”
“是，朕爱过你，费尽心思的想要得到你，可是你一刀斩断了朕所有的希望！朕的痛苦在小宛的体贴中得到了解脱，终于体味到了爱情的快乐！所以朕不再执着，那日与你促膝并谈，让你了解朕的心，朕的感情。可现在……你明明不爱朕，为什么还要答应皇额娘？”皇上气急败坏。
四贞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望着皇上，冷冷地问道：“我可以选择吗？太后和皇上何时给过我选择的权利？”
皇上无语，无力的瘫坐在软榻上，喃喃的说着：“这都是朕的错，是朕在爱过之后反而忘了她，若不是上天的安排，朕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当年的年少轻狂，竟然让一个女人伤心了十年！”
四贞的心中也很难过，她同情小宛，可是她无能为力。“皇上，你明知我的无助，又何必来自寻烦恼呢？”四贞讥讽的笑着，眼中净是嘲弄，“皇上，我虽然不拒绝，但我也不会做你的女人，以前如此，以后也不会改变！太后太小看我孔四贞了！”
皇上一愣，“贞儿，你，你变了！你不像以前那个贞儿了！”
四贞扬起一种很鬼魅的笑容，那笑容中充斥着邪气和妖艳，“对一个没有心的人，对一个将未来埋葬的人来说，改变应该是必然的吧！”
皇上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了让他恐惧的影子，那种熟悉的眼神真的是久违了，那是像他的眼神，他……
“皇上，”侍卫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启禀皇上，果亲王，果亲王他，他服毒自尽了！”
“什么？”皇上霍地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刚才王府的下人来报，太医已经去了，可是，好像，好像已经……”侍卫吞吞吐吐的回答。
皇上已经没空研究四贞了，因为他现在只想知道小宛可好。皇上连句话都没说，就匆匆的离开了岚菁阁。
四贞浑身无力的瘫在软榻上……
第二天，果亲王逝世的消息就传扬开来，满朝文武及宫女太监们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是皇上与果亲王福晋有不正常的关系，皇上又当众赏了果亲王一记大耳光，所以果亲王羞愤自尽；有人说得更为离奇，说是果亲王福晋为了能和皇上双宿双栖，在皇上的撑腰下，毒死了自己的亲夫……总之，皇上与小宛的事已经取代了皇上与四贞的绯闻，成了宫廷中最热门的话题。
但是，宫廷的热闹并没有结束。皇上，他竟然在果亲王尸骨未寒之际，要废掉皇后博尔济济特氏，册立果亲王遗孀董鄂氏为后，由此引发了皇宫内院的轩然大波。
皇上与太后、众位大臣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双方都不肯做出让步。政治、爱情、权力的交织和争斗，却苦了三个女人，不，确切的说，还有后宫中所有皇上的女人！
皇后，没有失德，却要接受被丈夫背弃的命运，还要惨淡的面对这样的耻辱被公然拿到朝堂上讨论；
小宛何辜，虽然她期待与皇上比翼到老，但是她并不想背弃自己的丈夫，可是却被丈夫和皇上的举动逼到了万夫所指的地步；
而，四贞，四贞又算什么呢？她，不是皇上的女人，也已不是皇上的爱人了，只是为了太后的大清之责，为了做一个感情承接的工具，就要抛弃一切，去接受摆在面前的皇贵妃玉牒！
她望着眼前的名册和玉牒，拨弄着大礼的旗袍和旗头，很麻木的收下，然后挥挥手，“你们都下去，一会儿我会叫你们来帮我梳妆。”
“太后很着急，想请娘娘早点儿入主东宫！”太后的侍女知言说道。
“我说过让你们等一会儿，你们没长耳朵吗？”四贞声音冷得骇人。
闻声看情形不对，拉了拉还要多话的知言，悄悄的退出门外。
闻声出门后，就对知言说：“我看事情不妙，贞格格不会想不开吧！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回禀太后！”
说完，闻声就直奔慈宁宫，没想到竟被侍卫拦在门外。
慈宁宫内左右屏退，只有高高在上的太后，还有——静静跪在堂下的孙延龄。
“哀家清楚你为何而来。你说有重要的信物要转交哀家？”太后眼光锐利地盯着他。
孙延龄抬眼望向太后，平静的说道：“昨日格格见过微臣，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兵符相赠。”
“兵符？”太后一下子站了起来，甚为吃惊。因为将四贞收在身边七年有余，百般观察，却从未发现类似兵符之物。
“是，所以微臣思前想后，觉得一定是四贞被逼到了绝境！”孙延龄说得有些愤然，“今日进宫，听说册立东宫皇贵妃之事，微臣就清楚了。”
“哼，”太后马上转变了脸色，冷冷的说道：“你认为十万孔家子弟兵可以救她？”
“当然不能。所以格格决定避免战争，保住我们！”孙延龄有些难过的说道，“但是，柠儿已在去桂林途中，桂林将士会为格格的决定难过不已！”
“柠儿？”太后的手抖了，将茶杯碰碎在地，柠儿是她精心安排在四贞身边的人，那是她绝对的心腹，是由她从小带大的忠心婢女，更重要的是，柠儿是他带进宫来的。
“柠儿的身世在太后的眼里完全清白，可是，太后有所不知，柠儿正是驻军桂林的徐将军之女。当年为了替定南王在朝中安上一双眼睛，徐将军与夫人定下苦肉计。首先徐夫人抛却名节，佯装与他人有奸，之后再揭出柠儿是他人之骨肉，最终形成徐将军夫妇反目成仇的假象，这样就洗清了柠儿的身份。在接受训练后，十岁的柠儿由摄政王带进了宫，从而让太后不会产生任何怀疑。”孙延龄毫不避讳，细细的道出了柠儿的细作身份。
“柠儿与摄政王……”太后的手突然抖了起来，她的心在颤抖，她怕听到他的事情，她怕那种背叛。
“柠儿昨日离开时只说了这些，因为有太多事情是她，而且包括徐将军都不清楚的。”孙延龄从怀中掏出荷包，此时的荷包依然鲜亮如初，只是封口的丝线已被拆开。“微臣当时也有疑问，但是，看过这个以后，一切的疑问都解开了！”
他将荷包递给太后，“这是七年前定南王侧王妃，也就是贞儿的生母临危亲手相赠，里面是两封书信，一封是摄政王在顺治四年初春写给定南王爷的，另一封是王妃在顺治九年桂林城破前写给太后的。”
太后有些迟疑的接过荷包，她认得这只荷包，上面绣得是蛟龙出水，还有一个用颜体绣上的“玉”字！
顺治初年，亲手相赠，既是向他示情，更是以此束缚他的野心！只是没想到，他已逝去十年，竟会重见此物！他，竟没有将它带去另一个世界！
太后的心痛起来，缓缓的展开那张充满他气息的书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