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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一)

霜镂剑,殷商三千术士耗尽毕生心血铸成,历时四十七年。集天地之精气,合万人之血魄,以其极阴凶险扬名天下。此剑沉鞘轻柄,杀气深重,三尺之内血光铄铄,缭绕剑身,常人不得近旁。否则五脏俱裂,肺腑悉破。此剑不用时万事皆休,用时出鞘,方圆百里都为其煞气所染,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怨灵聚出,颇有灭世之态。剑下过往从无完人,亦无完尸。所到之处,尽焚为尘。传闻,帝辛曾赐与宠妃妲己,朝会时妲己亵玩出鞘,周文王则被其剑气所伤。

持剑者,一乃必是殊人,二乃必是阴柔之人。若硬遇阳刚五极,强灌真元,则下场只有两个:要么人化为灰烬,要么剑自融于血色浊水。反正两败俱伤。这剑的恶煞之气并非无从得解,但需双生麒麟血浸染。原因为麒麟这种天生通灵的神兽虽是祥瑞,可只有这种群里最稀少的双生麒麟才真正拥有化解煞气的能力。此番又要涉及上古通天纪的一番大事件。不过实在罕见,万年不出一头,所以也就罢休了。

另有书载,此剑之主百年出一人,是为剑中众怨灵所能钦伏的。此言真假难辨,因为千年来从无一人能继妲己之后再次拥有这把剑。曰其主者握之,剑自显红光;非其主者,若握之,仅或一碰,恶气四溢,顷时化为灰烬,体无完肤。

这把神剑,亦是鬼剑。

握得起这把剑的人,不说有无,只道寥寥。此剑凶险,险为人知。可在后来的无数个岁月里,剑的光辉却渐渐淡去。原因是,人们皆以为霜镂剑已佚。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是很久没有人能握得了这把剑了。起初无数人仰慕的剑,又被无数人垂涎。自然不乏有人费尽周折地要得到它。然而所有有幸碰到此剑的人,大都无命活过第二天。只有极少数内力深厚的高人,多撑了十几天,也被反噬得皮骨不剩。

千万怨灵,谁敢近旁?

牺牲了不少剑客派主之后,人们终于明白过来,用血的教训唤起自己的自知之明--此剑碰不起。所以寻这把剑的人代代减少,直至再没有人愿意无故牺牲性命,去征服一把不可能被征服的剑。于是这把剑的下落从此无人过问,隐匿江湖。

叵耐江湖风声似息非息百余年,民间却因盛年祭祀偶触此剑嫌隙,闹出了一场关天人命,便如残粥般沸腾在了百姓们的生活中。碍于群众强大的八卦心,官府为了彻底息事宁人,只得草草敷衍几句。

敷衍几句并非难事,因为连官府那么强大的侦查力,也未能寻到与霜镂剑一丁点的蛛丝马迹。结合历朝历代因这把剑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事迹,着实不胜枚举,官方们都打心眼里盼着这把剑莫名其妙的消失,最好不过永远也别现世。大致是:这把剑自某朝某代流落民间,因其戾气深重,被某位高人善置在你我都看不见的地方。至于这位高人是谁呢,就含糊不清了。

含糊不清自有含糊不清的好处。

这以讹传讹的,倒给霜镂剑平白无故渲上一层神秘色彩。并且年代越久远,人们议论的重点也逐渐偏离到了善置这把剑的高人身上。这高人到底是谁,依旧纠缠不清。众人自顾自揣测,把上古人物挨个儿搬出来。再传到后来,成了传说,成了勾栏瓦舍里评嘴先生的纸上谈兵。可想而知,越传废话越多,到后来竟有些苟延残喘之势。这种现象不大利于文化的传播,人们也懒得费口舌之力,索性将它作为野史轶闻记录于书中。只可惜那些年代知书达理的人不多,百姓又苦于战火连绵而并无雅兴学书。于是,这传说也渐渐销声匿迹,永世不得超生在一本不知流落何方的竹笺上。

这对于一把威风凛凛的剑来说,实在是个悲剧。

以上皆为郦伯的言论。他提及这些早在我尚且不分黑白的幼时,以我那时的智商断然不会理解。幸而他见缝插针,十六年来前前后后不知旁敲侧击了多少次。这的确使本与我看似无甚关联的剑从此根深蒂固在我脑仁里。

他老人家活了五十多年,时常与我谈谈一些天下见闻。我颇感慨这些见闻幸亏不曾亲眼相睹,乱七八糟着实骇人听闻。也颇感慨幸亏郦伯在我养性成习时不辞幸苦的神神叨叨,使得我如今有身怀古道热肠,即便从乞丐堆里抓出个人来也能泛泛而谈的本事。

归根结底,这也算不上是个陋习,然没爹没娘的孩子是缺管束的,我染上的陋习岂是曲指不可数。

郦伯倒的确与我谈论过身世这个严肃的问题。自打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寄人篱下的,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个孤儿。然,郦伯一句轻飘飘的:身世都是浮云生活才是第一,彻底推翻了我的无数憧憬。

其实身世对于无数孤儿来说,都是个值得憧憬却又忍不住心碎的问题。

譬如,你会幻想着自己说不准是贵家子弟,或者是官朝后人,盼着哪天不意相逢,然后从此平步登云一举成为少爷小姐王子龙孙。实在不行做做江湖少侠为亲报仇也是不错的。可惜话本书剧里的光怪陆离向来不可轻信。因为结果你会发现自己不过是爹娘承担不起抚养费;又或是爹娘殒命在某个饿殍遍野的年代;亦或自己是个全无脸面的私生子,是个毫无质疑被抛弃的孩子。

经过我以上的一番深思熟虑,将总结心得说与郦伯以求证实。结果被郦伯追着满屋子打道:去你丫的私生子!你爹娘名正言顺明媒正娶!正是人中豪杰活得正儿八经健在安康!再胡思乱想就去后院站一个时辰!

无奈之下只能作罢,虽然郦伯着实不能使我信服。因我直到十三岁以前连爹娘的姓名字号也不曾晓得,并且一面也未曾相谋。我想不通既然活得正儿八经的人,竟然能把亲生闺女给弃了。倘若真是什么天灾人祸我也不至于耿耿于怀,可是他们全都健在,这就必须耿耿于怀。

我耿耿于怀地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很悲哀。

不甘心的我想了又想,跑去问郦延忆是否有人在我跑出去撒欢脱野之际造访他家来找我,问完才发觉不应该问一个有间歇性失忆症的人这么刁难的问题。然郦延忆翻出访客薄子,从没有什么人是为了找我而来,我单纯而又激动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这就对了,就算我有爹有娘并且天各一方,这种情况与孤儿在本质上到底是没有区别的。

但毕竟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我只能从自己身上寻找有关双亲的蛛丝马迹。可惜找了很久,也没顺藤摸瓜出个什么玩意:我长得佳人有貌未及沉鱼落雁,但不能就此推论我爹或者我娘长得不惊世脱俗;我敝名左荁夙,但也不能就此贸然认为随爹姓左,全天下总有那么几个例外是随母姓的;我习武天赋异凛、诗词书赋勉强浑水摸鱼,也不能妄下断论我爹娘未必不是个才子佳人亦或是杀猪世家...…后来想想世间诸大可能无限,凡事都可以用发展的长远角度去思考,我思考很久决定还是不要自添烦恼了。

十三岁以前的生活,至少是在我心安理得的与郦延忆共享一个父亲下度过的。我对于现状很满足。郦伯待我如至亲骨肉,以至于不小心招来了他老人家独子郦延忆的嫉妒。我同他青梅竹马十几年,也不曾晓得世上竟有两小无猜这回事,可见得我与他日常相处,不友好中又不得不挂上惺惺相惜之意。

啊,顺带值得一提的是,这厮自小有个不可琢磨的怪毛病。从前每每他一和我争论,尤其是在他面红耳赤之际,倘若我再顺势激一激,下一秒他一定会被气晕。当然我也不大晓得到底是被气晕还是他身子本来就有毛病,总之再等他醒过来已经忘掉一箩筐的事情了。

后来我才得知,这是先天性的疾病,美其名曰间歇性失忆症。虽无伤大雅也不危及性命,但反复发作确是令人头疼无比。在发作前必是情绪过激导致,若是性平情淡之人,这病根本就没有威慑力。可惜郦延忆离这茬仍有一条漫漫的道路。又怪他生的细皮嫩肉,走到大街上身边的氛围也不适宜他养成性平情淡的性子,所以倍受折磨。

我就只能幸灾乐祸也不乏同情的偶尔调笑他一番。

好在郦延忆天生一副好皮囊,没有造就他轻狂浮夸的浪子风格。也许连郦伯也认为这身相貌太像个女子,便言行举止谈吐宽纳都对他极其苛刻。就连我骨子里的豪气侠迈,也是小时郦延忆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给造就的,如今想一想我真得唾他一脸:红颜祸水祸国殃民,为什么我生来不是个长挺玉立的男儿身,他生来不是个羞花闭月冰肌玉骨的女儿家呢。

这使我儿时性别观念完全颠覆,从此在我心里留下巨大阴影。

不得不承认,我的儿时在郦伯的努力下一路风平浪静。于世人眼里,就是隐居山野独享天伦之乐的老头子带着两个小太岁过着安逸逍遥的日子。尽管那时彼此都不大正常,但我却十分满足。据说人满足是因为没有追求,可我坚信是我无法追求。哪像那些人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欲壑难填与不切实际足以说明彼类野心过旺。可怜我一生无甚野心,就连最后不再为真正的我时,才发觉平生最殷切的愿望不过烟火寻常百姓家。只是连这个最小最颓废的追求,从一开始便与我背道而驰,事与愿违。

这导致了,最初的我是不违本心而活,可结果,却成了只为追求本心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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