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转眼即过。这些天何春带妹妹到城里玩了一趟,回来妹妹逢人便要夸耀一番,说城里如何如何好,连馄饨也比村里的好吃。惹得邻近的小伙伴们都回家闹着要进城玩。奶奶虔心向佛,病没痊愈就要去寺里烧香还愿。何春陪着奶奶和妹妹又去了趟龟山寺。
今时不同往日,老和尚靠着那八个字混得声名鹊起,俨然成了汉阳第一名人。前两日接到江陵府尹的回信,信里附了一首和答诗。老和尚命人连夜赶工刻上题壁,斗大的字占了半拉墙垣,字面还厚厚地描了一层金粉。
得知何春来意,老和尚不敢怠慢。他亲自操持了一场祈福****,把何春一家五口的姓名、生辰八字都刻上功德牌,事后又留一家人用了酒饭。款待甚为殷情周到。
约定的日子到了,何春起早去往邱兴府上。管家恭恭敬敬把他引到书房,邱兴笑容满面迎出门来。寒暄之后仆人端来茶点,两人少许用过,随即言归正题。
“后生可畏。这赌局我输了。应试诗是五言八韵,咱们赌的这首诗只有五言四韵,不过这四韵都含在全诗里。”邱兴用手中摺扇指着摆在书案上的两锭银锭笑道:“愿赌服输,那二十两银子归你了。”
此前他已把何春查了个底掉。集贤村的乡亲对何春的评价千奇百怪,各种说法都有:有的说他是个地痞流氓;有的说他是个读书人;有的说他是个孝子;还有说他这两年在外面发了大财的。大伙众说纷纭,把前去打探的管家也搞糊涂了。邱兴问过本无方丈,他对何春的评价是:“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必能出人头地。”
这何春消失了两年时间,说是离家求学去了。邱兴将信将疑,直至见到陈大夫药铺门口打出的横幅他才恍然大悟:这厮肯定是去衡州石鼓书院求学去了。新科进士包拯也是石鼓书院的,何春就是在那认识的包拯,而且两人还交情匪浅。他对包拯极其了解,知道他能考中进士,还会在殿试时以那首《明志诗》应试,故而拿了他的诗来和自己打赌。这场赌局的输赢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其实新科进士的名单和排序在殿试之前的礼部省试上就基本确定了。殿试无非是走个过场:皇帝见个面,对着名单认人。太丑太轻浮的刷掉不要或者往后排;喜欢的赏个状元、榜眼、探花,进头甲,赐进士及第;顺眼的进二甲,赐进士出身;其余的进三甲,赐同进士出身。这个过场走完,顺利通过的才能称为天子门生。殿试只考几首诗,题目无外乎明志抒怀、歌功颂德之类,一上午就考完了。接下来还要张贴皇榜公告天下并安排新科进士骑马游街接受京城万民的祝贺。此时也是公卿世族抢女婿的最佳时机,京里上上下下会闹成一团。《明志诗》殿试必考,天下学子大多很早就准备好了腹稿,只盼着殿试时大展身手,博得皇上青睐。
二十两银子邱兴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首《玉楼春》。他特地抽出其中的一句问了州学的教授,他们都没听说过,还以为是邱兴作的,直夸写得高妙绝伦。
这何春家境贫寒,守着一首好词又换不来柴米油盐。如果出钱购买,他应该会答应。关键是出多少的问题。一百两?二百两?二百两都能在集贤村买栋屋了,不信他不动心。这小子出门游学两年,算是见过世面的。如果他开价三百两,还买不买?四百两呢?
“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只当是大人接济晚生的,将来若有出头之日必如数奉还。”何春应对得倒是不卑不亢。
“二十两不经用。十年寒窗,世道艰难。你那首《玉楼春》写得不错,不如卖给我,多攒些钱银,也好一心一意读书,早日求取功名。”
“这……”何春故作惊愕状,心里却在飞快盘算着怎样开价。
“那首词当不了饭吃,当不得钱使。充其量也只是徒添几分虚名罢了,于己何益?再说了,你能作出这等好词,才学摆在那里,跑不掉的,何愁将来作不出更好的?”
“……”何春假意低头沉思。现在正是考演技的时候,既不能太早答应,也不能拖得太久。半晌过后,他颓然点了点头,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挣扎感和无奈感。
“先想想,想好了开个价。”邱兴见他已然上道,心中一阵暗喜。他强作镇定地饮了口茶,将茶盏慢慢放回桌上,静等着何春开价。
“那就……”
何春刚要开口,邱兴打断道:“本官一向爱才,又喜欢提携后辈。求取功名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人帮总比没人帮好。江陵提学、州学县学的教授都与本官有旧,多少能听我几句。好,你说,你说。”他这是在提醒何春别光盯着钱,也要想想其它的好处。
“如此……”
邱兴这时又插话道:“以你的才学,完全有资格做本官的学生。本官还没收过学生,我看咱俩今后以师生相称也无不可嘛!好,你说,你说。”
“嗯……”
邱兴再次打断道:“年青人应当志存高远,不要囿于眼前一点……”
“一百两!”这次是何春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他。何春终究压力大,不敢报高了,毕竟一家人的指望都在这上面,容不得半点闪失。
“哦……”邱兴拖出长长的尾音,心里乐开了花,不过脸上还是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略一沉吟之后,他用摺扇指着书案上的两锭银两说道:“总共一百两。”他的意思是一百两包括了之前的赌注二十两,实际上是把何春报的一百两砍到了八十两。
“好。不过还要烦请大人给我写一封举荐信。”何春答道。
“写给谁?”
“县学里的吴教授。”
何春了解过了,考进士要先后经过县试、州试、取解试、礼部省试、殿试。各级考试基本上每年都举行,而不是后来的三年才举行一次。如果得到邱兴的举荐,他就可以入县学就读并参加两个月后举行的县试。县试考过了,再等半年即可参加州试。州试四个月之后还要过取解试,也即乡贡。只有通过了取解试才有资格进京考省试,不想再考的也可以在地方充任低级职务,这正是何春给自己制订的人生规划。考进士太难了,几斤几两自己知道,何春可不想把时间都荒废在希望渺茫的考试上。好不容易来到宋朝,多少良辰美景等着自己,何必想不开一棵树上吊死。
“举手之劳。”邱兴说完取出纸笔一挥而就,写完递给何春看过,再盖上印章装到信封里交给何春。
邱兴打开抽屉,取出一本书翻开。书里夹了一叠纸,他数出几张递给何春道:“这是益州交子务的官交子,城里几家钱铺都可随时兑换。每张十贯,一共八张。加上这二十两现银,一百两刚好。”
何春接过交子细看:顶上画了两排铜钱,下面是些人物场景图案,中间印了几列文字,其中有“十贯”字样。他第一次见到交子,想来邱兴也不会骗他,便放心将这几张纸摺好,连同那两锭银子一并收入怀中。
“对了,我不日要刊印一本诗册,你写上几句,到时收到跋语里,也好让世人知道你的名头。”
“晚生该写些什么?”
“我早替你想好了,你照着抄一遍就行。”邱兴说完又取出一张信笺递给何春。何春接过看了一遍,上面文字大意是说某年某日自己在邱兴家的书房见到他作的《玉楼春》,觉得此词极佳,钦佩不已云云。这实际上是让他立下字据,证明这首词确是邱兴所作。
何春照着抄写好,签字画押按上手印,这场交易才算最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