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扛一捆稻草,从山上下来。稻草干燥而蓬松,在清晨清冽的空气中香味依旧不散。下了几日冻雨的山路变得湿滑,一旁的粟米草上还留有细微的霜粒。其实从昨天起,天就阴干起来,像块风吹肉。谷地里的风硬硬地,打落了不少枫香的叶子,扎入脖子,有几分像稻草劐人的边沿了。
午夜时分,一阵沙雪吵醒了屋顶。
下班时,老张还对本家叔叔老老张说,看来要下雪了。
老老张抽着烟斗,寡淡的烟雾迅速盖过了那顶黄色安全帽,帽沿上还印有施工局的字样。老张自己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那帽子正在他头上,几个月下来,他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那坚硬的弧形仿佛已成为脑袋的一部分。
老老张咳嗽了一声,喷出一口浓烈的烟团,烟味老辣。他吼了一嗓子,啐掉一口痰,哼出一个调门。老张知道他要开唱了。熟悉的曲调,抑扬顿挫、清亮悠长。从自填的词中,老张知道,天,是要下雪了。
雪,说飘就飘起来。
钻出油杉与汝兰杂交的山沟,老张跺跺脚,踢掉鞋上的泥,接着耸耸肩,把稻草送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腾出一只手来,才歪头看了一眼天。是个晴天,很亮,说明雪下不大,也下不久。雪细得如缕缕稀薄的棉线,连起来似乎也缝不了什么,更别说把身旁的溪流盖住了。老张叹了口气,知道女儿起床该失望了。
走出那道群羊出没的坡,拐一个弯,六尺河的身影与喧哗便扑面而来。工地就在河谷中。两岸,左坝肩与右坝肩被一层青灰的水泥所覆盖,绿色的防护网像掩体一样包围着打钻的人,空压机轰鸣着。而谷底,六尺河水改变了千百年来的流向,被迫一头扎进北边的导流洞,再打下游冒出来。基坑正在开挖,炸药和挖掘机把那里弄得像个硝烟弥漫的战场,运渣车辆来来回回,一派忙碌景象。
老张原本不在基坑上班,一开始只是打打零工,修修堡坎什么的。施工局不大用当地人,再加上自己只不过是个过时的泥瓦匠而已。直到认识小孟,由于小孟爸爸的关系,老张的身份才正式确定下来,得到了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
走下最后一片松林,溪流开始与小径平行。雪还是似有若无的样子,直到那棵巨大的枫香出现在眼前,老张才确认这雪是捱不过中午了。在走近那栋有着瓦蓝屋顶的工作间时,老张不知为何学起老老张来,起了一个调门,声音不大响,但也很像那么回事儿,歌声在雪中扩散。
最先出来迎接他的是那条耳朵立得像天线的狼狗,那是小孟养的狗,他唤它的名字有些古怪——虎汁儿。这个名字老张总也叫不好,只好叫它虎子。那狗认得他,一路慢悠悠地踱过来,摇着幅度不大的尾巴,很有几分矜持,酷似村干部了。老张打算摸摸它,可它跳开了,叼起一根散落脚边的稻草像得到什么宝贝似地,又蹦了回去。
那门关着。
老张想,这会儿该有八点半了,小孟还没起床吗?老张把稻草搁在门旁,门旁的窗下有一个小棚子,用空心砖和石棉瓦搭建而成,虎汁儿就睡在那里。此刻,它正在窝里撕咬那根稻草呢。放下那捆几乎没什么重量的稻草,老张本想就走,该去上班了,可一想到还下着雪,便对门内喊了一声,小孟,还没起床啊,我给你拿稻草来了。
果然,门内传来一道含糊的回应,老张,是你呀。
老张说,你睡吧,我走了。
没走出多远,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孟套一件黑色羽绒服钻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边边角角都翘了起来,像庙里的飞檐。小孟一边挠头一边望着稻草,说,谢啦,老张。一根烟递了过来。老张还是那句话,你抽嘛、你抽嘛。就接了过来。小孟的烟总是好烟,不是玉溪就是芙蓉王,最次的也是十块一包的云烟了。老张想起,他和小孟的关系就是从抽烟开始的。那还是夏天呢,物资仓库还未修建起来,小孟还住在山巅上的职工宿舍里,每天只是过来监监工,带一本厚厚的书。老张们干活,他就在枫香下读书,累了,才踅过来,瞧瞧进度闲聊几句给每个人发烟。
老张说,不够的话你说一声。
小孟随手抽了一根稻草,捏在手里转,说,应该够了,不够再说吧。
老张说,好。就走了,顺着公路往上,渐渐越过了那蓝瓦白墙的工作间。回头,远处的小孟正把稻草往狗棚里送,整个身体也跟着缩了进去。说起来,小孟要稻草已经好几天了,老张几次都把这事给忘了。小孟提起时,老老张也在场,他说,狗还睡什么稻草,金贵,冷不了,我们这的狗连个窝也没有——
不等老老张说完,小孟直言说,那不一样的,我这是工作犬。
私底下,老老张十分不屑小孟的说法,说一条狗还有工作,现在这世道,人都没活路做了,狗倒神气。
老张不太同意叔叔的看法,他为小孟辩护,仓库里都是物资,还是需要狗的,不看着不行嘛。
看着?防谁?还不是防我们!老老张说,一口烟就喷在了老张脸上,老张后退几步,有些让步的意思。他还抽不惯烟斗,自然也闻不来烟斗呛人的味道。他知道叔叔是有些脾气的,当初为施工局建仓库时,有三个人,可最后只有自己和单位签了合同,与临时工拜拜了,工资固定下来不说,每月还能领一些劳保,虽都是些肥皂洗衣粉手套什么的,但也聊胜于无。而其他两位,包括老老张在内却仍是临时工的身份,有活儿了干上一天,没活儿就只能呆在家里搓搓麻绳。老老张认为这一切都与小孟有关,他父亲是机物部的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