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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护城河旁惟一残留的城墙上,现在是公元二零零九年,这段城墙早在我们出生前就矗立于此,历经岁月的风尘及两次大地震的考验却不慎败在城市规划的脚下,连贯的城墙被轰隆作响的挖掘机扒成了多米诺骨牌的样子,历史的防线被轻易移除,像剪除多余的指甲,只有我们屁股下这截残垣被当做永久性建筑保留起来,以便后人流连时知晓城市是从这里开始并从这里消失的。
我和米乐坐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如果用米乐记忆清晰的头脑来计算,这个数字应该是十三年,加上我们出生的十年,就是二十三年,没错,我们出生在1986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当然这不是针对我和米乐说的,而是对整个世界而言。1986年是一个不平凡的年头。或许你会驳斥我的观点,并引用你出生时发生的大事来佐证,但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可以听从别人意见的人,没准儿米乐是,但你最好别在他面前提及任何有关时间的问题,那只会让你蒙羞,所以你最好还是听我说,当然米乐说得通常比我好,我会不时穿插他的精彩论断,以达到一种让你我满意的效果。
1986年,我和米乐出生在城南同一家医院的同一间育婴室里,彼此相差六天,对于一对不谙世事的婴儿来说,六天是无关紧要可忽略不计的,而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六天是可以改变一切的,要知道神创造世界也只用了七天。
1986年1月28日,也就是在我出生前九个月零两天的时候,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升空七十三秒爆炸,那时我和米乐还以一种蜷缩的方式呆在各自老妈的子宫里做最后的子宫漫游,要想发射我们还需耐心地等待上好几个月。时间又过去了三个多月,在离我们如童话故事一般遥远的地方,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核事故,据说风是往欧洲吹的,所以并不用担心,我们侥幸地躲过了一场科学浩劫。
米乐说,你能不能回忆一些比较乐观的东西,关于1986。
我摇摇头,这两起事故是我唯一记得的关于1986的。米乐又说,你瞧,你一个女生偏偏记住了两起惨剧,你应该记住一些美好的事物,比如电影或者音乐。
我乐于听米乐叙述那个美好的1986年,关于艺术,于是我听到了几部电影的名称和一位大叔级的摇滚歌手。他们分别是:《走出非洲》、《天空之城》、《恋恋风尘》、《芙蓉镇》、崔健。
米乐最后强调说,这些都是1986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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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乐是位小说家,当然不是协会里的那种,你知道,米乐只为自己写作,因而没有职称,这最终影响了他在街坊中的名声,人们说,米乐前途渺茫啊。
前途渺茫的米乐呆在他那间十平米的卧室,读书或者写字。我时常打那扇窗下经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和米乐住在一条街上,门牌号只相差六,如你所知,这亦是一种巧合。一旦我和米乐的目光对上,便能看见他清澈如水的目光。
写得怎么样啦?我大声喊道。
米乐总是羞于回答,并且他曾要求我千万别那么大声地询问他的写作,好像这样会把他的灵感吓跑一样。看着窗内惊慌失措的米乐我就忍不住想笑,我说米乐,你怕什么呀?
米乐咚咚咚地下楼,能清晰地听见那架老式木梯在墙内的呻吟,米乐对它算得上温柔有佳了,偶尔才那么不顾一切一下,那种情况便是遇上我又在大声询问他的写作了。
米乐来到楼下,当他结结实实踩在大街上时,那种羞涩的神情像潮水一般迅速退去。米乐喜欢的季节是夏,所以现在是夏天,但他仍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裤子,就我所知米乐并没有过长的脚毛,也没有难看的疤痕需要遮掩,他只是喜欢这样而已。米乐摘掉他的那副眼镜后,眼睛是很漂亮的,不是很深的双眼皮,比较长的睫毛,眼白和瞳仁比例适当,眨起来忽闪忽闪地,几乎能听见声响。米乐喜欢的时间是黄昏,太阳即将西沉的时刻,所以眼下街道上空已经燃烧起了硕大的火烧云,这壮阔的情景让我们的小说家米乐变成了诗人,你又能见到他浅浅的微笑了,如果观察够仔细,你还能发现他笑起来后微露的两粒虎牙,圆润而透亮。
每到这时米乐总要向我透露点什么,我也拭目以待,河风在街道上穿梭,在梧桐树的阴影里像匹小马那样来回奔跑,米乐喜欢带有地表余温的风,所以此刻我的辫梢颤动起来,我听见米乐用一种酷似风的语言说,我正在写1986。米乐的话带着地表余温在我耳朵里冬眠下来,忘了告诉你,我的耳朵与春天终年不遇,所有米乐告诉我的话都在其中蜷缩下来,不哭闹、不调皮,像睡着了的婴孩。
1986?米乐,你写它干吗?
米乐以诗人的神情笑而不答,我也就难以追究了,对于米乐不想告诉我的,我就是打破砂锅也没有办法,可是米乐,你笔下的1986是个怎样的时代?
我相信终究有一日能读到米乐关于1986的小说,我确定这是小说而不是其他,因为米乐是个只写小说的家伙,这倒不是因为他看不上其他体裁,而是他深陷于小说的迷宫中,在没有走出这个复杂的迷宫之前,米乐是不会浪费他的才华的。
既然关于1986米乐不再说什么,我也只好闭而不谈了,这个时候谈小说是奢侈的,我和米乐又爬上了那堵老城墙,我们在老位置上坐了下来,什么也不说,用某篇小说里的一句话就是,眺望时间消逝。城墙下有一排杨柳,它们在长形方砖中规则排列,单看这一点,其实不难让人想起一座旷世帝都来。
我和米乐在那里生活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