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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领料人

霜降过后,季节最后一批蚊子又冒了出来,在屋内漫无目的地游荡,嗡嗡的振翅声让人不胜其烦。我寻出夏天残留的蚊香,点上,然后目睹一次次骤然坠机。书桌上、脸盆里,甚至床单上都留有蚊子大量的尸体,我一一捡拾,作为最后的祭奠或者一种仪式,抖落溪边,让它们生于流水归于流水。

就此,我告别了一个季节。

雨季还在持续,我整日困守屋中,听雨点打在彩钢瓦顶时而密集时而稀稀拉拉的声响。雨声仿佛预示着时间的一点点消逝,我将窗帘通通拉开,左侧窗户能直视那条乡村公路,我时常朝那里望上几眼,与我作伴的有狼狗黑妞。如果我又一次被倦意击败,倒在藤椅中,昏然睡去,要到黑妞“汪汪”大吠,我才知道,是领料人来了。

领料人有时开车来,一辆浑身泥迹的长城皮卡,银白色,就连晴天也是泥块覆盖的样子。他驾车来时,必然远远按响喇叭,三长两短,以便早早提醒我。这时必是领取大宗物件的时候,比如电机或成圈电缆,如果换成小型物件,领料人总是愿意走路来的。

能省点油,权当散步了。他说。

领料人是个老头。他对我讲,他患有糖尿病等多种疾病,每天靠打胰岛素维持生命运转。他这么讲是为了嘲讽我的虚弱,每当见我蜷缩在藤椅里甚至脚边还盖有一张薄毯时,领料人就开始讲述他的光荣病史了。他说,你这点小病算什么,想当年——

说归说,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领料人却是不让我动手的,有时他带着民工来上货卸货有时却独自一人在仓库内翻寻起来,找到东西了,在表格上签个字,就匆匆走掉,连我好心帮忙也不让。

领料人也抽烟,是个老烟民,我发烟给他的时候,他总不忘叫我少抽点,而且他从不发烟给我。他的抽烟姿态完全正常,没有捕鸟人的狼吞虎咽,有上顿没下顿的样子。吞吐行云流水,不急不缓,一根烟抽完,才奇怪地对着烟头踩上几脚,憎恨的样子,好像一种戒烟前的表态。

领料人最有特色的是那张脸,胡茬遍布,是那种络腮胡,连着脸颊,几天不剃就密密麻麻地草木皆兵了。脸是国字脸,但已无方正之感,栉风沐雨的野外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给了这张脸更多的沧桑,几道夸张的纹路埋藏在胡茬下,又隐约延伸出来,像途径森林的溪流。

应该是疾病的原因,领料人显得瘦,那身灰色的工作服套在身上松垮垮的。原本是一副大骨架的人,硬生生没几两肉挂在上面,但精气神却是硬硬地,类似竹子,打倒了又会弹起来。领料人曾数次调侃自己的身体,“一把老骨头”是他的口头禅,比起每况愈下的身体,领料人更愿意追忆青年时代的他。

我年轻时,可是一百九十斤啊,多壮啊,在单位里干活,不是吹牛,绝对一个顶仨。

见我不置可否的样子,领料人提出要和我掰掰腕子,并只捏我的手腕处,我无力地摆摆手。领料人又说,当年,像你这么大,我可是掰腕子冠军,这可不是吹的。

我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您身体这么好,怎么垮了?

领料人一愣,似乎被我的问题难住了,好半天才从往昔的荣耀中回过神来,一旦清醒,眼神就多了几分忧伤,像被时光之箭命中,缓缓地说,岁月不饶人,老咯。

其实,我并未觉得领料人有多老,但他的实际年龄是个迷,我怀着对女人般的尊重没有过问。和他交往渐久,我似乎更能懂得“忘年交”这个词的份量了。

有时,领料人下班也过来,带一腿野猪肉或其他我不常吃到的山货,在厨房里大弄特弄。领料人好这一口,对吃有些讲究,而且有了好东西也不藏着掖着,总是在呼朋引伴的同时不忘想起我来,有时提早给我留一碗,有时干脆带上家伙直接来我这里做。领料人亦爱酒,什么酒都来者不拒,天稍微缓和的那些天,中午,他就喝起啤酒来,到了晚上,什么玉米酒杨梅酒甚至乡间的米酒,都统统倒上,并劝我也整两口。这东西不比烟,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他说。

我说,你身体不好,还这么喝,不怕吗?

怕什么?我这年纪,迟早两腿一伸,入土为安了。

你有儿女吧。我问。

有个女儿,在深圳,混得不错哦,到经理了。

那怎么不过去享享福。

算咯,那种城市,再说,我还有力气,还可以干活儿嘛。

一旦喝上酒,领料人的话就多起来,且时常语出惊人,除了拉家常外,平时所见不平之事,一一大加鞭笞,最爱用的词是:什么东西、成何体统!咋听有些不解,细听了去,你就知道领料人的厉害了,他的批评全能落到实处,不似那些惯常爱骂人的家伙总是假把式,骂来骂去,云里雾里,不中目标。

后来才有人告诉我,就因为领料人的耿直脾气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局里领导,所以他原先的职务被撤掉了,一降再降,或许还因为身体的关系,领料人最终成了领料人。

原来你还做过官。有天他来,我打趣说。

嘿嘿,老黄历咯,不提也罢。

一时间,我觉得领料人更加神秘了,这是怎样一个老头呢。

女人

我认识她,在办公室,从她手中领过工资卡和节日费,因为同龄的关系,我们还聊过一阵。她也是这个夏天才到项目部的,此前她在单位的留守处做会计。

那是夏季傍晚,暮云低沉,群峰间的工地灯火辉煌。营地在山腰间,统一的活动板房,房前屋后都是山,日出日落,群峰的影子便东倒西歪。白雪到来时,工地已成规模,没有了当初与天与地斗的艰辛,原本白雪是不会被分到这里来的,可她师傅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下来锻炼锻炼对她也有好处,况且施工局比留守处工资高,还有绩效奖金,算下来是笔不小的数目了。

白雪到新工地不久,覃晨也跟着来了。没见到覃晨之前,白雪就听说过他了,因为局长说要调一个年轻人过来。等真正见到他时却是一个黄昏,白雪从办公室出来,准备回宿舍。办公室外是一条连接外界的公路,她远远瞧见书记的车回来了,他去省城开会,白雪还托司机捎点东西回来呢。

她等在坝子里,托司机带的是几套连续剧碟和护肤水一类的东西。车驶进来,带来一股燥热,尘土扑腾开来。直到司机朝她招手,她才过去。

老王,我东西呢?

司机指了指身后,车门开了,一个陌生男子走下来,他盯着白雪,眼前一亮的样子,随后才把目光移到了身后的办公楼,一条横幅在晚风中飒飒作响。覃晨伸过手来,你好,我叫覃晨。

好半天,白雪才把汗涔涔的手递出去,轻握了一下覃晨干燥又细腻的大手。覃晨说,我以为这地方鸟不生蛋呢,没想到还这么漂亮,世外桃源嘛。

那以后,白雪常见到覃晨,在办公室在食堂在宿舍区,两人碰面十分频繁。白雪把这归结于缘分。由于项目部远离城市,实际上年轻人还是很少的,尤其年轻女人,特别又是未婚女人。白雪觉得整个施工局好像就只有自己和同宿舍的阿览是没有结婚的,其余不是老女人就是已婚人士。阿览她不担心,她是有男友的,在省城工作。白雪还见过两人的合影,被木夹夹在床头,背景是著名的河滨公园。摩天轮下两人相拥,露出笑容,男生戴着眼镜,穿一件灰色风衣,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只是长相差强人意。望着照片中的男子,白雪就不可抑制地想起覃晨来,他,可就要帅多啦!

白雪没有纠缠覃晨的来历,比如他是哪里人,他说的是一口底细不明的普通话,自然不是本省的,不然白雪能听出来。白雪也是偶然听覃晨打手机才知道原来他是湖南人的,一口浓重的湘音。后来一些传闻又陆续飘进白雪的耳朵。阿览告诉她,覃晨原本在总局工作,干了两年,至于什么原因被调到分局又被下放到这里,不得而知。

白雪说,奇怪,长沙那样的城市他不呆,跑我们这个穷地方来做什么?

阿览说,那谁知道啊,有什么隐情吧。

什么隐情?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你管什么隐情呢,难不成你喜欢他?阿览调侃说。

后来,阿览对我回忆起这一幕还说,当初我就知道白雪不对劲儿了。

白雪喜欢在下班后,在太阳还未落山前趴在走廊上看坝子里的篮球赛,打球的人里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多是单位上的职工,不认识的是那些穿迷彩服的当地青工。覃晨就在那堆男人中,装束正规,穿一套火箭队队服,其他人就没这么讲究了,着长衣长裤也来打球了,特别是那些刚从前方下来的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的灰不知几层厚和人一撞就激起一团灰的人。覃晨每次都成为别人撞击的对象,不论他是否运球,都总有一个汗淋淋乞丐似的家伙紧紧贴着他,把灰尘油渍抹到他那干净的球衣上,一场球下来,覃晨的身上总是黑一块白一块的。

一次球赛结束,众人散去,覃晨也准备回宿舍时,白雪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路跟上。打这么晚啊。她先开口。

你也弄这么晚,加班吗?

不是,不想回去,在哪里都一样。

也是,工地就是这个样子。

衣服够脏的,一股味儿。白雪凑近说。

是吗?覃晨拎起球衣就往鼻子上凑,我——

有脏衣服拿我们宿舍去吧,我们有洗衣机的??????

事情好像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不知是在第几次洗衣服时,覃晨一把搂住了白雪。

俩人好得很快也很隐秘,覃晨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这点白雪能理解,为了他,她有什么不能干的呢,哪怕对阿览她也是守口如瓶的。表面上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为了不让人猜忌,她反而故意和覃晨保持距离,连平时开玩笑也省略了。两人见面多了些公事公办的意味,这让白雪觉得挺好玩,明明都在一块了,还要装作陌生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刺激,有点像搞地下工作。

他们的见面也的确够地下,白雪摸准了阿览的脾气,几天不摸牌,手就痒痒的,一去必打到半夜,他们就乘这个时间约会。可就是这样,他们还是失手了。一次俩人正躺着说话,阿览就气鼓鼓地回来了,时间不过九点一刻,这让两人都傻了眼。阿览拍门大喊,白雪开门,睡这么早干嘛,我忘带钥匙啦。其实就是带着钥匙,此刻阿览也是打不开门的,门被白雪反锁了。

白雪让覃晨从后门走,虽要爬一段山路,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好不容易见覃晨手忙脚乱消失,白雪才忐忑万分地开了门。

你睡死啦,怎么回事,我叫半天了。阿览进门说。

我,我有点头晕。

我看你真是晕了头了,这么半天,连门也找不到啦,怎么不开灯的?阿览不满地说。

哦,我忘了。白雪说。

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白雪也不知阿览是否信了她的托词。那次真把俩人吓成了惊弓之鸟,尤其覃晨,那晚他狼狈地在山上绕圈子,好不容易才绕回宿舍去,脚上却被不知名的毛虫或带毒植物弄得疙瘩成团,痒痛难忍。

那之后,白雪回了趟城,休几天假,她好久没回过家了。父母问,工地上人多,有没有看上眼的?白雪不语,一开始口风紧,直到临走,才在母亲唠叨下透露了和覃晨的关系。母亲拉着她的手不放了,细细打听对方的来历。是什么职务,人怎么样,家里呢?每隔一阵,母亲就踅过来,他到底怎么样,你也说个情况,让我们干着急啊。

我不是说了是秘密吗?他不愿意让人晓得的。

他不愿意?妇人心头掠过一丝隐忧,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什么年代了,还和我们那时候一样?谈个恋爱,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看啊,这里面有名堂,你小心吃亏!

有什么名堂!告诉你,他样样都好,要学历有学历,要职位有职位,人嘛也长得好,个子还高,老家是湖南的。白雪还是熬不住把她所知道的抖了出来,但也仅限于此了。

叫什么?

覃晨。

秦城、秦城?母亲默念道。直到白雪把覃晨的名字写出来,妇人才说,是这两个字啊。

你们到哪一步了?妇人直截了当问。

你管这么多干嘛,才刚谈。

刚谈不刚谈的我不管,反正告诉你,女孩子家要学会保护自己,别让人占了便宜就——

他不是那种人。白雪抢白道。她懒得和母亲拧,第二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说来也奇怪,她把家中电话都告诉了他,可为什么他一个电话也没有呢,连阿览都来过一次。白雪想是不是工地上忙啊,但又一想,再忙也有下班的时候,可以下班打嘛。这个覃晨,搞什么呢?不得不承认,即使和他保持了亲密关系,白雪对他还是一无所知的。

回到工地,她有意冷落了对方一阵,在一个阿览又出门打牌的夜晚,她早早把灯灭了睡觉,就这么持续了一个礼拜,果然,覃晨憋不住了,在午后瞄准白雪办公室没人,摸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几天,也不给个消息?

见白雪没理他,覃晨看出了一丝什么,问,怎么了?

白雪还是没说话。

噢,我知道了,你来那个了。覃晨恍然大悟说。

你才来那个了。白雪没好气地回答。

覃晨笑了,继续说,那怎么回事?下次我可硬闯啊。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试试。

当晚,白雪心一软,还是发短信让他过来了。完事之后,覃晨说,我看你不高兴,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我在你心里根本就不值一提,是吧?

什么不值一提,你胡说什么?

那你怎么一个电话也没有,我回家这么多天。

覃晨看白雪咬嘴皮的样子,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说,我不是怕你家里太早知道嘛。

早点知道又怎么样?再说他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你说的?不是告诉你要保密吗?覃晨有些急了。

保密、保密,整天就是保密,你当你是谁,微服私访啊!

覃晨没有笑,反而冷酷地说,我也是为了你好。

哼,为我好?白雪冷笑起来。

以后你就晓得了,既然你爸妈都知道了那就算了,别让他们出去乱讲就好。

乱讲什么?

??????

这次见面有些不欢而散,白雪越来越弄不懂对方是什么意思了,还说为了她好,鬼鬼祟祟就是为她好吗?白雪有些怀疑了,并觉得覃晨有些小家子气,往日他在她心中的男子气概就这样被打了折扣。

那阵子,白雪没事儿也常往我这儿跑,好像只是来散散心,发泄发泄郁闷似地。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春节时,白雪回了家,覃晨也走了,回了湖南。整个春节期间,覃晨只来过一次电话,且非常短暂,语气也毫无亲热可言,只是客套地拜了个年,好像白雪真的只是他的同事而已。

白雪也开始思量和覃晨的关系了,这么多日子以来俩人在一起好像就只为了那事儿,除此之外,两人和普通同事没什么区别。

这是白雪最伤心的一点,别的男人对女友总是细心呵护,比如阿览的男友,隔一阵就会来工地探视,杂七杂八地送一些东西来,也捎带会给白雪礼物,虽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但那份心意白雪却是明白的,她觉得覃晨一定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究竟是什么?白雪不敢想也不愿想。

直到春节后,一切才明朗起来。

俩人再次碰面正好是在俩人初次见面的坝子里。白雪从车上下来,她搭的顺风车,同样是下午,可坝子里却空空如也。她把行李箱从后备箱中拎出,车开走后,白雪望着办公室紧阖的门,想怎么也不出个人来帮自己。就在这时,感应般,覃晨出现了。在办公室门口,他望着她,努力辨认一般,好半天才平静地说,你回来了。

白雪点点头,就这么回视他,看他手握资料丝毫没有上前搭一把手的意思,白雪扭脸就走,可皮箱太沉,水泥地又过于坑洼,她拖得磕磕绊绊,几欲摔倒。在坝子尽头,就连这质量奇差的水泥地也消失了,从那里要下百来个台阶才能抵达宿舍区。即便如此,白雪也没有回头,她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渴望,台阶还没下到一半,她神思恍惚,脚底一软,手一松,行李箱便脱手而出,往外跌去。望着一地的衣物和破碎的瓶瓶罐罐,白雪的心仿佛也跟着碎了,地上散落着母亲亲手包的炒货,份量很足,她还让她给覃晨匀一点呢。

好在没人看见这丢脸的一幕。白雪抽泣着捡拾散落的物品,每样东西都沾上了稀泥的印记,白雪管不了这么许多,通通塞进那口年头过久的皮箱,就在她抹一把泪,重新扣上皮扣时,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是阿览。她向她招手,白雪,你回来啦。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一刻,白雪百感交集,说不出的话都变作了泪水。

在白雪还来不及再次冷落覃晨时,我们都听说覃晨的女友来了,在工地,这可是爆炸性新闻,因为这女人的来头非同一般,据说是总局某个实权人物的女儿。领料人后来对我讲,局长连夜赶回来了,还有书记,整日忙着陪同,为了一个娘们,搞这么隆重,成何体统——

白雪见过那个女人,同样在一个黄昏,分局的越野车驶进了坝子,从车上下来一个微胖的女人,留着蜷曲的长发,由于雾霭的关系,那张脸白雪没有看清,不过据阿览后来观察说,猪一样。

人走,春来

或许,你们已经猜到,我在此复述白雪的故事完全是因为我喜欢她,可惜我始终是个缺乏勇气的人,面对她,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只见过覃晨两三次,在那块篮球场上,他投篮的姿态确有几分帅气,后来,那个趾高气扬的胖女人出现后,没多久,覃晨就调走了,关于他的事,我不想再提。

白雪也很快离开,重新回到留守处上班。告别那天,我们几个人去乡上唱歌,我记得自己唱了一首《灰姑娘》,唱得白雪眼眶湿润,后来又大笑特笑起来。我们没再说什么,就此默默告别。

又是一年春天,而我还在这里。在我印象中,整个冬天,这里的植被并没有多大改变,就连那绿色也只是向墨色靠拢,终究没有变黄,变黄的只是那棵枫香的部分叶子,它们打着旋儿落下,姿态宜人。有一天,我把它们归拢,点了一堆火,捕鸟人还上来暖了暖身子,我们又享受了好几只烟,他抽烟的样子依旧的饕餮,走的时候却突然提示我,你该去坝竹亭烧烧香的。他说他那位已仙化的先人没准儿能给我以庇佑,让我早日恢复活力。

然而还没等我去坝竹亭,捕鸟人却出事儿了。葬身于一次山体滑坡,当场殒命。这一切是领料人告诉我的。我记得后来遇见老五,还问他,你晓得捕鸟人吗?

老五说,什么捕鸟人?

我说,就是替你干活儿的,死了。

老五说,妈的,倒了血霉,埋掉两个,你说的是谁?

我说,他姓桂。

老五说,两个都姓桂。

我说,他脸上有疤的。

老五说,哦,是他,他欠你钱吗?

我摇头,不是,他给了我只画眉,我还没给钱呢,你帮我捎到他家里吧。

捕鸟人出事后,我马不停蹄地去了趟坝竹亭,但面对脸谱化的神仙像,我什么愿也没有许,仿佛只是来沾沾仙气。侯爷浓眉大目,标准的国字脸,和所有神仙一样,几缕胡子长及胸口,乍一看酷似我认识的某个人,是谁呢。

是他。

领料人有好几天没来了,我一个人躺在乍暖还寒的天气里,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在枫香的阴影下,开始了一天的守候。捕鸟人是无法再来了,我再也看不见那张黑色尼龙绳网在竹竿中缓缓张开的样子,更看不见鸟儿扑上去后绝望挣扎的模样……

我就那么坐着,听林间的一切响动,万物复苏,旧去新来,我身下的藤椅也换了张坐垫,原先那张已经薄如纸片了。我的脚上仍盖有一张毯子,就是被领料人嘲笑的那张,即便如此,我仍感觉寒气打脚底阵阵盘绕上来,蛇缠一般。但我又不能不呆在户外。春天了,山里愈发热闹起来,连断流了一整个冬天的溪也渐渐漫上了水,水汽氤氲。在画眉的声声叫唤中,我手里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然而,那些人却始终无法再来了。

我是从新的领料人那儿得知他的情况的,领料人肾病复发,已入了院,据说是尿毒症,晚期,没多少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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